霍初宵掃了那兩人一眼,平靜無波道:“認識。”
言外之意,不熟。
說完,他就要走,卻被身後人叫住。
“初宵。”
祁朗仍坐著,一邊悠閒地用勺子攪弄著手邊的蘑菇湯,一邊懶散地抬起眼皮看他。
“這才過去多久,又見麵了。看來你我還是那麼有緣。”
秦淮憑借多年當老板的看人眼光預判,這是位不好惹的主兒。他不明白霍初宵那麼平和低調的人怎麼會招惹上這種人,但他下意識感到了一絲危機感。
上前一步,秦老板大方地伸出手,道:“這麼巧,您也是初宵的朋友?”
祁朗這才施舍給站在霍初宵身邊的這個男人一個眼神。
這個時間,一起來餐廳吃晚飯,而且從值班經理的態度上看,兩人八成經常一起來用餐。祁朗幾乎第一時間就認定了他的身份。
不是說霍初宵結婚了麼,這位恐怕就是那個人了吧。
祁朗回握手,輕慢道:“祁朗,初宵的……中學時期最好的同學。”
“秦淮。”
秦老板看他不順眼,所以自我介紹也簡短,然而故作高深的態度,反倒讓祁朗堅定了自己的猜測。
看起來也隻是平平無奇的水平,當他對手還差點意思。
於是祁朗故意道:“既然這麼有緣分,不如一起吃吧。我們也剛點完餐。”目光中是濃濃的挑釁,看得秦淮眉頭一跳,像是坐在牌桌上,對家當著他的麵一把□□,問他跟不跟。
“不……”
“好啊。”
霍初宵剛要拒絕,卻被秦淮搶先一步,他稍顯不滿地看了一眼對方。
然而秦淮已經幫他拉開了餐椅。
男人一旦被挑釁,做事實在太容易上頭,即使淡定儒雅如秦老板,也不能幸免。
他安撫霍初宵:“一起吃熱鬨,而且你們不是多年沒見的老同學麼?”
可他一點都不喜歡熱鬨啊……
霍初宵老大不情願地坐在了祁朗對角的位置,總能感覺到對方看向自己、幾乎露骨的眼神,讓他坐立難安。
秦淮和祁朗夾槍帶棒的言語來往更是無聊。
“您和初宵是怎麼認識的?”
“工作,我是他老板。”
祁朗頗感意外,但細想,這樣的關係確實對霍初宵而言有格外的吸引力。畢竟霍初宵在他眼裡就是一個隨時等待拯救的可憐人,期盼有人能幫他一把,告訴他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上下級的關係,簡直不要太適合。
他當年在霍初宵心裡,不一樣是高高在上麼?全班都在孤立他一人,隻有自己肯屈尊降貴,陪他說說話就已經像是恩賜了。
然而又有一些複雜的情緒交雜在“我就知道”的自得之中。
像是屬於自己的東西被人搶走。
祁朗在國外這些年不是沒想過霍初宵,畢竟兩人當年雖然慘淡收場,但還是有過美好回憶,他偶爾也會想起這個木木的小呆子和他在學校的天光畫室裡,認真地想要教他如何排線、構圖,那時他也曾心猿意馬過,看著霍初宵從肥大的校服裡露出的漂亮脖頸、眉間細小的痣、捏著素描鉛筆如一段段竹節一般潤白的手指……
在學校最受歡迎的他,主動接近最不受歡迎的霍初宵,這過程中原本就帶著禁忌混亂的快樂,好像他們兩個根本不應該發生交集。
隻是屬於他的世界裡值得快樂的事情太多了,出國後他更是在社交圈裡風生水起,霍初宵不過是可供他消遣的玩具櫃裡最不起眼的一個老舊的兔子玩偶罷了。
因為落了自己的手灰,因為陪伴他度過一段歲月,所以直接扔掉又顯得可惜,乏味以後,若是有人來搶,倒是會激發出遠超喜愛本身的占有欲。
他以為沒什麼人能像他那樣接近霍初宵,所以這些年完全不聯係,也完全不擔心。
他以為霍初宵那樣木訥內向的人,忘記他會很難。
但是沒人要的小兔子居然和彆人結婚了……
而且最重要的一點,現在的霍初宵看起來比中學時期容貌出色不少,仍舊帶著獨特的喪喪的少年氣,卻比當初自信不少,一舉一動都透著自持與遊刃有餘,完全沒有曾經的畏畏縮縮,好像沒有他的肯定,連走路先邁哪條腿都不確定。
然而如今的霍初宵,落座以後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祁朗有些意外,冷淡的霍初宵竟然十分吸引他。甚至可以說,迷人。
這就讓他“已婚”這個身份看起來更刺眼了。
秦淮拿著菜單,十分自然地點了幾道菜,並以對待客人的態度對祁朗解釋道:“初宵平時來他們家,最喜歡吃這幾樣。”
祁朗也回他一個不甚在意的笑容:“是麼?那初宵這麼多年口味還是一點都沒變,還是喜歡吃甜食。和我一樣,都念舊。”
秦老板啪地合上菜單,“就算愛吃甜,十年前和十年後的口味,也不可能一成不變,總會有些微妙的差距。祁先生和初宵多年不見,看來已經不大了解了。”
祁朗優雅地品一口酒,“嘗新鮮嘛,誰都會。但有些東西,再過十年也變不了。”
兩個男人互相露出虛假的笑臉,彼此暗道:他媽的,棋逢對手。
張霽作為這個飯桌上最邊緣的倒黴人士,想插嘴都插不進去,手心裡捏一把汗,看著兩個男人在那邊暗流洶湧,再瞧坐他正前方的霍初宵,沒事兒人一樣玩著手機。
霍初宵一聽他們倆陰陽怪氣,就覺得腦袋嗡嗡響。秦淮就算了,這人對自己一直有種過頭的熱情,他一向把這種理解成老板對手下員工的拉攏手段,畢竟自從他重回繪畫圈,陸續有不少工作室都在暗搓搓地想挖牆角,尤其他報名參加伊利亞大獎賽的消息傳出去以後,隔三差五郵箱裡就能收到一封招聘邀約。
所以秦老板動不動就邀請他一起吃工作餐,應當也是什麼管理層常用的伎倆……吧?霍老師不懂,但他覺得自己猜測的邏輯鏈挺自洽。所以八成是這樣,沒錯!
至於祁朗……
提到這個人,就不可避免地會勾出多年前的回憶。
霍初宵不太想陷入回憶。在他覺醒之前的那些糟心歲月,他都毫不留戀。
包括高中時仍陷在萬人嫌體質的旋渦中無法自拔的那個自己。
他本性就是個很獨的人,可是父母最討厭他一個人獨處的樣子。有時候他一個人在家中小院裡靜靜地望天,數天上的星星,媽媽看到他那個樣子就會沒有來地暴怒,罵他心裡有問題,裝憂鬱給誰看?養這麼大個兒子,在家裡像個啞巴……
所以十幾歲的霍初宵對孤獨有著近乎過敏般的抗拒。
可學校裡沒人喜歡他。其實以他安靜的性格,在學校充其量隻是個沒存在感的邊緣小透明,與同學無冤無仇。然而問題並不出在他的言行上。
他所就讀的一直是私立精英學校,專供權貴家族,有著高昂的學費,半走讀。沒有誰比這裡的學生更在意所謂出身,所謂家世。而霍初宵非常不幸地,恰好是一個被家族所厭棄的孩子。
厭棄意味著,就連一學期隻一次的家長會,霍初宵的父母都不願意抽出時間過來,而是隨便派了一個住家保姆,代替兩人出席。
家長會結束後,整個年級都知道了這件事。同學們惡毒地猜測他是私生子,而孤立也從那時開始。
霍初宵最害怕的孤獨如入夜的黑暗吞噬了他全部的生活。
學校裡唯一對他有所偏愛的,是美術老師,體貼地告訴他,就算沒有美術課,也隨時可以來畫室。所以霍初宵幾乎有一半的在校時間都是一個人躲在那裡度過的。
那幾乎褪色的三年裡,唯一主動接近過他的,隻有祁朗一個人。
即使最後他才得知,一切不過都是因為男孩之間一場無聊的賭約。
他被同學們傳成心理有問題的私生子,仿佛叢林裡的野獸,恐怖到可以被青春期的男孩子們拿來當做大冒險的選擇。
祁朗就是那個被迫大冒險的倒黴蛋。
他選擇,和霍初宵做一個月的朋友。
現在想想,都是非常惡毒的事情。後續的發展也超出所有人的想象,所以霍初宵知道,那件事之後,班上一些同學看自己的眼神除了排擠,還多了一絲晦暗不明的愧疚。隻是沒人拉得下臉來對他道歉。
而霍初宵也不會等那句道歉,因為他沒打算諒解任何人。
畢業後,他和所有人斷了聯係,包括當時已經出國的祁朗。
他也是唯一一個沒有收到老班長的聯係電話,而是被學校教務處直接通知回校參與校慶的人。
現在的他小日子過得正舒坦,誰想要再和這群人接觸啊!
霍初宵根本不想和祁朗共進晚餐,而秦淮顯然並不清楚這其間的往事,還在問他主食吃什麼。
他也不想和秦淮解釋,這是私事,怎麼能和外人說……
霍初宵著實苦惱了一會兒,漫無目的地刷著手機,希望能忽然發生什麼事情,把自己從眼前的局麵拯救出去。
比如120來電,說他那個爹過度勞累暈倒在辦公室裡,正送往醫院……
或者110來電,說他家著火……
霍初宵的手指劃過通訊錄裡的某個人名,心頭一動。
對啊,他可以請季宗明幫忙,讓他假裝給自己打電話,就說家裡著火、漏水、瓦斯泄露……電視劇裡不都這麼演麼?
而且季宗明還當過兵,四舍五入就是解放軍叔叔。大家不都說遇到問題就找解放軍?
季叔叔人這麼好,肯定會幫忙的。
說乾就乾,霍初宵瞄一眼身邊的幾人,確認張霽正在走神,而那兩位還在針鋒相對,一時間沒人注意到他。
他給季宗明發了個“sos”。
過了不到一分鐘,就收到回複。
季宗明:?
霍初宵:給我打個電話,就說家裡著火了,要我回去。
季宗明:?
季宗明:你乾嘛呢?
霍初宵心說這人好磨嘰,又沒辦法,隻能耐著性子把他目前的處境說了一遍。
誰知這回季宗明秒回。
季宗明:等我,馬上。
霍初宵緊緊攥著手機,隨時準備接聽電話。誰知過了五分鐘,無事發生。
季宗明,不靠譜!
霍老師默默地獨自生氣,順便開始思考其他辦法。
然而下一秒,他卻聽見值班經理對著某位剛剛進來的貴賓道:“季先生,今天也是……”
男人乾脆地一揮手,示意值班經理收聲。
隨後徑直走向某個四人桌前,一身凜冽高冷氣質,居高臨下道:
“霍初宵,跟我回家。”
霍初宵抬頭,對上季宗明那雙不怒而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