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7、問鼎(一)(2 / 2)

馬車裡,不時傳出一陣陣滿足的歎息聲、號泣聲。

陶祖騎在馬上,寬袖垂至鞍側,他聽到馬車裡的動靜,搖頭感慨出聲:“朝聞道,夕死可矣……”

老道轉而看向旁邊的蘇午,眼神又變得狐疑:“你怎知這人更適合木石雕塑,還早早地為他準備好了一套刻刀?你們從前就認識?”

不遠處的洪仁坤聽到陶祖這幾句問話,冷笑了兩聲:“他從後世來,知曉這人更擅長甚麼,又有甚麼奇怪?”

“對對對!”陶祖一時恍然,也不在意洪仁坤話中嘲笑之意,依舊側頭觀察著那駕馬車。

蘇午縱馬飛馳,丹加一係紅綠二色交織的衣裙,始終跟在他側畔。她穿著這樣豔麗衣裳,卻不會給人以絲毫俗豔之感,反而更將她襯托得勾魂攝魄,美豔不可方物。

一行人自午後離開長安,行至當下黃昏,華山已在晚霞中顯出清晰山景。

此時,有數個不良人策馬從前方道路儘頭回轉而來,三騎在蘇午跟前停下步伐,三個不良人翻身下馬,向蘇午拜倒行禮:“不良帥!”

其中有一麵龐瘦削的不良人‘魏洪’,向蘇午稟報道:“往前再走二十多裡,便已臨近渭河,前頭華陰渡口處的渡船太小,無法載運馬匹。

將主,我等不妨改道,至官道前路第三個路口時,往北而行,經小路繞一圈可以繞過華陰渡口,而後直往華山而去。”

蘇午此次前往華山,亦帶上了數個不良人。

除了早就相熟的張方之外,亦有在不良人‘陰司’之中從事,負責探問隱秘、記錄詭奇之事的魏洪,以及‘火部’的不良人‘俞金牛’。

此前去往雍涼,解決當地旱災之時,蘇午便已見過魏洪幾次,當時就是此人負責記錄蘇午與諸僧道交手的情形。

不良人從前分有‘十部’。

其中以‘陽司’作為出謀劃策、頒布種種秘密任務的中樞,而陰司則負責糾察隱秘,探問陰司,將之記錄在案。

其餘金木水火土、羅睺、計都、月輪八部,主要負責出人出力。

蘇午接管不良人以後,自覺十部太過鬆散,諸不良人行事效率低下,他有廢除原本建製,重構不良人內部架構之意,但方才走馬上任,也不能立刻大刀闊斧施行改革,以免起到相反效果。

所以他在十部之外,另設‘神工局’、‘函鬼局’兩個機構,先令季行舟充作函鬼局主事,統管百五十願僧、諸工匠、諸函人,同時與長安佛寺溝通聯絡,取用受誓願加持之甲片。

今又以‘楊惠之’作神工局主事,神工局今下尚且隻有楊惠之一個主事,以及幾個窮酸秀才、畫師,神工局以後亦將收攏天下擅長琴棋書畫之才人,群策群力,進行對‘入墨圖’的研究。

除了神工局、函鬼局兩個機構以外,蘇午另擬設‘鎮詭局’,將十部不良人儘收攝入鎮詭局中,以神工局、函鬼局的研究成果武裝鎮詭局不良人,將此中不良人編成諸隊列,前往諸地鎮壓厲詭。

待到不良人真正運轉開來,鎮詭局真正收押有厲詭以後,將設‘詭獄’,關押群詭。

此般種種,尚且隻是蘇午的初步構想而已。

未來或許會有變動,今時亦未可知。

他當下挑來幾個不良人隨行,亦有借機傳授法門於這幾個不良人,令之在自己未來的謀劃之中,發揮作用的心思。

當下聽得魏洪的提議,蘇午笑著搖了搖頭,道:“也不需借舟楫擺渡過河。我們沿路往渭水而去就是。

在渭水之畔,歇息一夜。

明日過河,登臨華山。”

將主已做了決定,魏洪等不良人自不敢阻攔,俱應聲稱是,起身上馬,彙攏到騎陣之中而去。

諸騎又往前走了二十多裡,果然見到大河攔麵而過,而渡口前豎立的旗子隨風擺蕩,二三艘隻能載人的小舟在河畔隨水波晃動,渡船上的老者見到數十騎驅馬下河堤,一時驚懼不已,躲進了船篷之中,不敢冒頭。

蘇午自不會去嚇唬一個老人家,他領著眾人沿河堤下的小路又走了數裡,臨近一片高崗,便在高崗上住馬,安營紮寨。

暮色四合。

晚霞如紗幔遮蓋在天野間,清澈大河仿似化作了一麵鏡子,映照出暈紅的天穹。

河風漫淹向昏黃土地,帶來濕潤的氣息。

先前一直躲在馬車之中的楊惠之,今下終於從馬車裡走了出來,他背著個書箱,自顧自地走到背風處,點起了一堆火,將背後書箱中插滿的一幅幅畫作儘皆投入火中。

蘇午在遠處看見了楊惠之的舉動,他未有攔阻對方。

當下焚去舊時畫稿,於楊惠之而言,未嘗不是踏破舊路,搗碎教條,照見前程的一個儀軌。

有些畫軸投入火中,在風與火的鼓動下,倏忽敞開來,顯出內裡描繪的綺麗山水、隱逸神人,楊惠之看著那些被風火扯開的畫稿,一時入神,渾然未有注意到就在大火舔舐畫稿之時,有十餘個或高或瘦的氅衣道士從遠處的河堤上緩步走下來,今下正臨近了他的身畔。

為首的那位麵目清秀的青年道人看著那些畫工不弱的畫稿被火吞噬,有些心疼地道:“這樣畫工,已經出神入化,有‘吳道子’八分神韻,就這樣投入火中,被烈火燒儘,莫非不心疼嗎?”

“正因為它近似道玄師兄所作,才不值得心疼。

而且,老朽蹉跎一生,而今終於望見前路,正是最高興的時候,焚去從前畫稿,也是為今下望見前路而賀喜,又有甚麼值得心疼的?”楊惠之麵露笑意,回了那出聲的青年道士幾句。

他把話說完,方才覺得當下氣氛不對,轉頭就看到了那幾個麵相陌生的道人。

楊惠之的神色又變得局促不安起來,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不知該如何稱呼這群不速之客。

站在他身側的群道之中,除卻為首的青年道人麵色和善以外,其餘幾個道士多是神色低沉、眼神裡藏著莫大心事的模樣,他們這副作態,更叫楊惠之不敢接近。

老畫師正惴惴不安之際,蘇午與陶祖、洪仁坤緩行而來,站在了他的身後。他見到蘇午走近,頓時大鬆了一口氣,麵上又流露出放鬆而謙卑的笑意,側身向蘇午說道:“不良帥,這幾位高道……”

“我知道他們。

老丈,當下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往那邊去。魏洪煮了肉湯,你先喝一碗,暖和暖和身子。”蘇午笑著打斷了楊惠之的言語,向其點頭說道。

楊惠之趕忙應了幾聲,又側頭忌憚地瞥了那以青年道人為首的群道一眼,從這處火堆旁匆匆離去。

投入烈火中的畫軸已燒得差不多,隻剩殘餘灰燼了。

蘇午隔著那堆烈火,向對麵的青年道人稽首行禮:“李含光道友,貧道稽首了。”

那領一眾高矮胖瘦不同、唯有眉宇間同有重重心事的道士前來的青年道人,正是茅山掌教大宗師——含光子。

李含光饒有興致地看著對麵的蘇午,同樣躬身稽首還禮,而後笑著向蘇午問道:“尊駕可曾授得符籙,得道門真傳,有三師護道?

不然何以稽首行禮?”

“也曾授得真籙。”蘇午笑著回應,大道神韻自周身流轉,於身後隱約交織成一道昏黃符籙。

那符籙若隱若現,其上種種雲芨文字、祖師印記,終歸難以明晰。

隻是符籙道韻展現開來,便有‘另辟新天’之相——李含光陡見那道模糊不定的符籙,其麵色驚訝,開聲道:“似有太平道符籙之道韻,天下傳言道友係在山野間隱居百千載,逢盛世而出。

如今看來,傳言是真?”

蘇午故意未有直接展露黃天符籙,隻是外放幾縷黃天道韻,李含光卻也識出了這般與漢時太平道近似的道韻,其見識確是非凡。

含光子臨於蘇午眼前,更叫蘇午生出一種‘遠在天邊,捉摸不定’之感。

此般‘捉摸不定,遠在天邊’的感覺,蘇午隻在麵對展露陽神之時的陶祖身上,感應到過。

他因而猜測,這位‘含光子’、日後茅山複興三祖之中的‘興祖’,時下或已真正證就陽神,登臨此岸!

而李含光目視蘇午,亦覺得蘇午好似一個‘謎團’一般——他分明能從這位不良帥身上,揣摩到種種法門痕跡,然而那諸般法門相互勾連,彼此嵌套,彼此推轉,竟又好似變作了一種精密至極的‘道理’,在他目下徐徐運轉著,他縱能勘破其中一環,卻也無法借那一環,窺得秘密全貌!

以李含光如今修行,足可以‘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

但這般‘一葉知秋’的洞見,在這位不良帥身上,亦絲毫不起作用!

這樣‘謎團’,反倒叫含光子陡生‘求解’之心。

而蘇午對今下見到的第一位真正活著的‘陽神’,亦有頗濃厚的探究欲。不過,在此之前,還是需要先分出敵友,辨出內外。

蘇午未有回應含光子的疑問,他在火堆前盤腿坐下,含光子及其身後群道亦紛紛‘落座’。

雙方坐定以後,蘇午目光從含光子身後那些神色或忌憚、或凝重、或敵視的道人身上掠過,轉而向含光子問道:“道友並不似突然臨於此地,恰巧與貧道一行在此相遇,倒像是專程來尋貧道。

道友為何而來?

請明示。”

在含光子身後群道之中,蘇午亦看到有幾張熟麵孔。

譬如茅山宗葉法善,譬如眾妙宗神視。

前者見蘇午目光投來,眼神躲閃,不敢與他對視,後者則神色慚愧,想要與蘇午言語甚麼,終究在身旁尊長眼神壓迫之下,不敢出聲言語。

含光子身後群道,對蘇午分明懷有戒備與忌憚,甚至有些道人的神色堪稱敵視。

偏偏含光子本人是一副和風霽月的模樣,旁人見到這副情景,不免摸不著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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