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覺玄之又玄,卻又稍縱即逝,極易被人所忽略。
蘇午當下抓住了這種直覺,自然不會放過。
聽過他的話,鑒真點了點頭,緩步往山腳下走去——他才走下二三級山階,身形已在遠處,又幾個呼吸以後,便徹底消失無蹤了。
丹加見蘇午收起了那副碑相圖,她美目流轉,輕聲說道:“所謂‘外敵入侵’,其實也或許並不是隻是指的叩關破門之外族,也或許指的是那些原非本時空的人呢?
譬如我們。您覺得呢,尊者?”
“或許罷。”蘇午如是道。
他將那副碑相圖重新疊好收入錦盒之內,領著丹加去到一處僻靜深林裡,即手掐心燈印,熊熊金色薪火自周身氣孔之中噴薄而出,順著周身漫淹而下,灌入華山各處龍脈關節之中,在華山諸處龍脈關節之上,俱點燃了薪火!
滾滾薪火吞沒去蘇午與丹加的身影。
待到那火光消散之時,僻靜深林內,已然不見二者影跡。
此時,山野間某處隱秘而平曠的樹林內,已有一輛驢車停在彼處,高瘦的青年人首先從驢車上搬下來幾個陶壇、一摞鐵鍋。
年紀尚小的幾個少年男女、童兒,已經分散各處,開始清理草地,撿拾柴禾去了。
高胖的老者此下則剛好以石塊壘成了三口土灶。
老者取來一盞燈籠,從燈籠內挑起一朵燦白的火苗,投入土灶中的薪柴之上,燦白薪火舔舐柴禾,刹那之間便將乾柴點燃,跳躍的火光躍出了石砌的小灶。
他隨即在灶上架起了一口鐵鍋,正把驢車上的家夥什往下搬的瘦高青年見狀,連忙將一口陶壇搬到了灶前,其揭下陶壇上的木塞子,壇內的油脂映照著明晃晃的晨曦,飄散出莫名的香氣。
然而,灶前的老者見青年搬來這個陶壇,卻瞪了青年一眼,手裡的鍋勺敲了敲鐵鍋邊,他跟著與那青年人說道:“早飯也用炸詭油來做嗎?!
把咱們吃用的油端過來,昨晚剩下的餅子也端過來!”
瘦高青年尷尬地笑了幾聲,忙又去驢車上,搬下來一個小筐,筐裡放著一疊大餅、調料瓶罐若乾、鹹菜一碗、麻油一罐以及用荷葉包著的一塊肥羊肉——那塊肥羊肉幾乎隻有肥肉,瘦肉隻見兩層紙那麼薄的一層。
老者用小勺舀了一瓢油滑下鍋邊,趁著油溫還未燒熱的時候,他從筐裡撿起一把小刀,將那肥羊肉切下了一片,也丟入鍋中。
旁邊端著筐的青年人眼巴巴地看著那塊羊肉被熱油爆出更多油脂,幾乎在須臾之間就乾癟起卷了,他小聲地向老者提議道:“師父,今天說不定會遇著厲詭,到時候捉詭炸詭,免不了消耗太多力氣。
肉多切幾片罷,咱們吃好了,才有氣力抓詭……”
“你哪天不是這麼說的?”
胖老者斜乜了青年一眼,不過其猶豫了片刻,索性把心一橫,將那四指寬,小臂長的一塊肥羊肉,切出兩指厚的幾片來,斬成小丁,又丟進了油鍋裡——肉丁下鍋就變得焦黃,原本隻見油光、不見油液聚集的鍋底,此下聚起了一鍋勺那麼多的羊油。
而後,老者跟著投進去幾塊香料、一些鹹菜、就地挖出來的野菜,將之一燴了,跟著倒進去半鍋清水,煮了一鍋‘羊油菜蔬湯’,濃重的羊油香氣、羊膻味跟著從鍋中爆發了出來。
待到鍋裡的湯水沸騰起來,老者把那些乾硬的餅子掰碎了丟進油湯裡。
一頓還算豐盛的早飯便告完成。
在林中四下撿拾柴禾的童兒少年們也都陸續歸來,聽到老者喊一聲‘開飯’,都匆忙取來自己的碗筷,眼巴巴地守在了鍋邊。
灶班師父看到諸童兒少年眼裡亮晶晶的光芒,他臉上也滿是笑意,目光掃過圍在灶邊的諸弟子以後,師父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董謙呢?還在撿柴禾嗎?
讓他先回來吃飯。”
聽到師父的話,幾個童兒麵麵相覷,神色猶猶豫豫。
“怎麼了?
董謙出甚麼事情了嗎?”老者見幾個弟子神色頗不尋常,頓時皺緊了眉頭,再次出聲問道。
見師父神色變得嚴肅起來,終於有弟子回答道:“董謙、董師弟說他不願在灶班呆了——他說不想再過這種顛沛清苦的日子,前幾日經過長安的時候,他自己就找到了個活計,能吃飽肚子。
今天下定了決心,讓我們和師父您說一聲,他下山去了……”
老者聽到弟子的話,一時愣住。
幾個弟子大氣也不敢出,都守在灶台邊不敢言語。
隻有老者的大弟子——那個高瘦青年有些生氣地道:“他董謙還是師父您從人牙子手裡救回來的呢!
忘恩負義!
說走就走,一聲招呼都不打!
我去把他抓回來,好好問一問他,師父哪裡待他不好了?!”
“誒——”眼看大弟子‘康武’說話之間,已經走到野林邊緣,眼看著就要奔出這片深林,老者趕忙叫住了他,出聲道,“阿武,你回來,你先回來!”
師父的話,康武也不能不聽,便臉色悻悻地折返了回來。
看著師父從懷中取出一個錢袋,拿了幾塊散碎銀子遞給康武,師父一掃臉上黯然之色,笑嗬嗬地向康武說道:“董謙找到了彆的活路,不願意跟著我東奔西走,我做師父的,心裡還是高興的!
在灶班子裡做事,其實也不是個好出路。
說不定甚麼時候遇著了凶惡的鬼祟,一灶班子就得把命都交待出去,董謙在長安找著了活路,能在長安吃飽肚子,站穩腳跟——這不比在灶班子好?我聽說,長安是沒甚麼惡詭的!
如此要能安安穩穩過一輩子,這就更好不過了!
不過他畢竟還太年輕,縱然找著個活計,初開始過生活,日常還是會需要些銀錢花用。
阿武,你待會兒追上董謙,就把這幾塊銀子交給他,讓他省著點用。
也不必去追問他甚麼。
都是孝順孩子,他能走這一步,也必定實在是過不慣灶班的日子了——其實不隻是咱們‘陰喜脈灶班’,就是其他各脈灶班,也有這情況出現。
出現這種情況,不是壞事啊。
這種情況正說明世道清明,百姓們生活日漸得好了。
生活好了,有飯吃有衣穿了,人大多還是想過安穩日子,不願意冒太大風險的,而且,如今世道,孤兒也越來越少了。
就因為這個,好些灶班都發愁收不到新弟子哩。
董謙想過安穩日子,沒有錯,你做師兄的,更不要責罰他!
以後咱們要是去長安,說不定還能在董謙那討碗水喝!
記住我的話了罷?”
迎著師父認真的眼神,康武隻得垂著頭說道:“記住了。”
“嗯,那你去罷。
把銀子交到董謙手上。”師父點了點頭,目光看著幾個眼神閃動的童兒少年,他猶疑了一下,還是向幾個童兒少年道,“你們有沒有也想和董謙一樣的,也去長安謀生路?
董謙這會兒還沒走太遠,要是有想和他一塊的,就正好讓大師兄帶著你們,去追上董謙,你們彼此間也好有個伴。
師父我也會給你們留一份盤纏。”
他此言一出,八個少年男女裡,登時又有五個人小心翼翼地點了頭。
一旁的康武見五個師弟都點頭,有脫離灶班之心,他張了張口,心裡有些憤慨,但看著年紀尚幼的五個師弟,責備的話到底說不出口,一陣無力感湧上心頭,叫這個青年人心中陡生出一股悲涼之感。
其實正如師父所說,越來越多灶班弟子脫離灶班,人世間的孤兒越來越少,越來越少人拜入灶班,這種種情形,正說明如今大唐世道正在變好,世道變化,他們這樣的野教越難傳承,這是正理。
逢大變革之時,民心思動。
遇大盛世之時,人心思定。
世道總是如此。隻是才有些人丁興旺之相的陰喜脈灶班,此下又會變得冷清下去了。
康武帶著五個師弟,自去尋先一步離去的董謙,這片平曠山林間,隻餘下高胖老者與三個弟子。
老者沉沉地歎了口氣,麵上勉強擠出一抹笑意,向三個童兒說道:“快吃飯罷,待會兒其他灶班師兄師弟們過來,見咱們夥食這麼好,說不定還要來分一碗嘞,咱們自家人得先多吃些。”
他說著話,為三個弟子一人舀了滿滿一碗湯餅。
這羊油湯餅加了香料,確是香噴噴的。
三個弟子端起碗來,手中的筷子便再沒有停過。
師父卻因為先前事情攪擾,再沒有了吃飯的心思,他端著一碗湯餅坐在一個樹樁子上,遠望幾個弟子離去的方向,其實私心裡還有幾分希冀,希望董謙他們會半路回心轉意,跟著大弟子折返回來。
然而這種可能根本微乎其微。
師父低下頭去,又輕輕地歎息了一聲。
這時候,一個穿著灰色僧袍的僧人踏足這片深林之中,其目標明確,邁步直朝坐在樹樁子上的老者走了過來,臨近老者之時,白眉白須的老僧雙手合十,向這位陰喜脈的掌灶人說道:“南無阿彌陀佛……
叨擾閣下,能否請施主施展貧僧一碗飯吃?”
“你看!”高胖老者放下飯碗,有些無奈地同三個弟子說了一句,“才做好飯,就有人聞著味兒過來了!”
他接著抬頭去看那白眉僧人,指了指灶上的鐵鍋,又道:“煮了羊油湯餅,和尚吃不得葷辛,這飯我怕是不能施舍給你啊。”
“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卻也無妨。”那白眉和尚如是道。
那僧人既已這般言語,掌灶爺也推拒不得,隻得接過那般白眉和尚從衣袖中拿出來的缽盂,為那白眉老僧盛了滿滿一碗羊油湯餅。
白眉老僧將手中念珠繞至手腕上,又向陰喜脈掌灶爺道了謝,說了些吉祥話,便捧起缽盂,拿起筷子,真的大口吃喝了起來。
其將一整缽羊油湯餅吃了個精光,去不遠處的溪邊洗淨缽盂與筷子,又轉了回來,坐在陰喜脈掌灶爺旁邊的石頭上,垂著眼簾,盤腿打坐。
老僧方才閉上雙眼,幾個呼吸之後,如雷鼾聲便在他鼻間響起。
隻在這須臾之間,他便已沉沉睡去!
掌灶爺見那老僧吃罷飯後,也不說離開,直在他旁邊的樹樁子上坐著睡去,更不明白當下情形,他正猶豫著該不該叫醒老僧,與其言語幾句,問明其來意之時,野林子外有些吵鬨人聲、驢騾叫聲紛紛響起。
那些聲音尚未臨近這片山林,一高大青年與一紅衣綠裙的女子步入林間,走入陰喜脈掌灶爺的眼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