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如玉開口,空靈悠遠,仿佛是天外之音。
“我要,他們,都知道。”
他們是誰?
知道什麼?
那一刻的所思所想,也隻有顏如玉才清楚。
旋即,顏如玉吐出一大口鮮血,整個人飄飄從魔獸頭上墜.落。
小鯨魚驚得彈起來,那巨大魔獸的動作更快,小心翼翼地伸手將那摔落的薄薄身影接住,緊接著雙手捧起靠在了胸.前,將整個身體都弓起來,
是最珍惜的姿勢了。
…
整個牡華天宗占地有多少呢?
或許就連牡華天宗的門人自己都說不出來。
整個仙門生活著不知幾多人,有些人在這裡出生、長成、結婚、老去……終其一生都不曾離開過牡華天宗的掌控。
那比仙城、比其他的門派還要廣袤的領域,那讓無數人羨慕的仙門大陣,曾經在數萬年間庇護著這古老大派持續至今。多少年來,儘管曾經遇到過幾次顛簸,這艘巨船卻從未有過顛覆的危機,尤其是在近萬年間穩穩行駛。
有多少人以為,這般盛景,隻會長長久久的維持下去?
當他們看到虛空燃燒的焰火,隻當做是蔓延的彩霞,當他們看到冰霜萬裡的霜白,隻以為是靈氣外溢,這一刻,許多事情早就注定。
一個古老屹立了數萬年的龐然大物,究竟要怎麼瓦解?
自然是從內部瓦解,才最具趣味。
腐朽、惡劣、血腥、爛在根底的肮臟直接掀開裸露在藍天下時,一葉障目的人仍舊會為其辯白。可若是一切都由自身而起,那才是最有意思的盛況。
小清淨洞天,華榮玉匆匆趕往主樓。
他們的師長、他們的家人都在那裡。
尤其是他們老祖。
華榮玉急聲地說道:“弟子華榮玉求見老祖。”
她是老祖的弟子,卻也是老祖不知多少代後的子嗣。
頃刻,蒼老的聲音從樓裡傳來出來,“何事?”
華榮玉道:“老祖,小洞天出事了。許多弟子跟發了瘋似的開始自相殘殺,如今師兄已經帶人去阻攔。可是……可是過不多時,就連師兄也發了瘋,回過頭來屠戮自家兄弟!”
這等變數實在奇怪,老祖出了樓閣,是個歲數有些大的老者,“在何處?”
華榮玉垂下的眼裡露出一絲猙獰。
“在這裡!”
她的手裡不知何時握著一道法器,在話音未落就已經觸發,在這麼短的距離直接朝著老祖的命門而去。
老祖臉色大變,然他的修為比華榮玉不知高上多少,險之又險地避開了法器的襲擊,雙手不知何時勾起了兩道發亮的弓線,差點就遭了殃。
他大怒,暴虐的氣息直接將華榮玉壓垮。
接連嘔血後,華榮玉虛弱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小清淨洞天的老祖異常生氣,可是華榮玉曾經是他最疼愛的後代,再想她之前說的話,狠厲地說道:“榮玉,你這是要背叛華家,背叛仙門嗎?!”
華榮玉趴在地上,鮮血橫流,眼見著就活不長了。
她嗬嗬笑了起來,邊笑邊吐血。
“老祖啊……這些年,您真是活糊塗了吧?您說這話,是沒想起來,華家如今的身份地位……究竟是用什麼換來的嗎?!”
這種自.殺般的襲擊,在牡華天宗不斷發生。
有得手的,也有失敗的。
有互相殘殺的,也有茫然無措的。
倏地,原本合該是個井井有條,屹立在整個大陸頂端的仙門眨眼陷入混亂中。
有那茫然不知的,如顏家手足,顏虹劈手奪走了一個襲擊他的門人,納悶地說道:“你們是發瘋了嗎?為什麼要對自己人下手?”
“自己人?”被捉住的門人啐了一口,惡狠狠地說道,“誰與你們是自己人!將我姐姐還來!”
顏虹更是奇怪了。
他記得這個人。
這人的姐姐是進了內府的一位修士,天賦算是不錯。但是早在幾年前就在做仙門任務的時候隕落了,那起因經過,都由負責處理的修士告知了親屬家人,怎麼會在幾年後,又重新追討此事?
待顏輝將自己的困惑一一道出,那男修士的臉色更加扭曲。
“你們就是用這樣的借口敷衍我們!我都、我都親眼看見了!我親眼看見了那些人是怎麼將我姐殘忍殺害,又將她的靈根用詭異痛苦的方式剝離出來!動手的人……動手的人,就是康紅柳!”
康紅柳這三個字砸進顏虹的耳朵,不由得讓他怔愣了片刻。
但是很快,他就將這胡言亂語的人打暈,然後收押了起來。整個戒律堂的人忙得不行,因為不是一個人出事,不止一個地方出事,他一路趕回碧落主峰的路上,遇到了一十三次襲擊,其中有八次就是為他而來,說是殺不了康紅柳也要殺他泄憤。
顏虹的心越來越沉。
等他抵達碧落主峰時,出乎意料的是,顏霽也在。
她的臉色有些慘白,渾身是血,不過看起來都不是她的血。
顏霽:“我見出事,回來救顏竹。”
顏竹就站在她的身邊,忍不住說道:“二姐,我沒事。”
顏霽冷冷地說道:“沒事,那我過來時看到你脖子上的傷勢,是怎麼回事?”
顏竹語塞。
那也確實怪不了他啊!
他原本將自己關在屋裡,自從龍丘靈下葬後,他就不再見外人。可是不知何時起,顏竹總覺得焦躁不安,像是有什麼在提醒著他。
外麵也響起了動靜,聒噪的聲音越來越大,他連打坐也安不下心,便出了門去。
豈料剛出門,一個與他熟悉的修士就撲過來殺他。
顏竹:“他是父親剛收入門下的弟子,我哪裡知道他會莫名動手。”
隻有在親近的人麵前,顏竹才會稍稍放下他的架子,露出那一點鬱悶的小脾氣。
顏虹閉了閉眼,將他一路過來的遭遇都告知了顏霽和顏竹。顏竹的反應是最大的,他和康紅柳雖然沒什麼關係,但是康紅柳一貫以爽朗大方、溫和可親的麵容示人,自己的修為又足夠強大。
她還是整個碧落主峰的大師姐。
曾經還有人認為康紅柳和顏虹日後有可能結為道侶。
顏霽慢慢說道:“我在來的時候,紅雨在我麵前自.殺了。”
紅雨是顏霽在仙門相熟的朋友,可以說除了家人外,紅雨與她的關係最親近。可紅雨在兩刻鐘前就這麼死在她的懷裡,“她說,今晨醒來,不知為何心中痛苦難忍,走到窗邊,便浮現出無數奇怪的畫麵……那是關於……如何殘忍殺死她父親的畫麵……”
顏霽抬頭,緊盯著顏虹。
“大哥,你告訴我,此事你究竟是知情還是不知情?”
顏竹猛地抬頭,先看向顏虹,再看向顏霽,最後又落在顏虹的身上,閃爍的神色透著些陰沉。
顏虹沉默半晌,苦笑著搖頭。
卻是說起了彆的事情,“你們可還記得,在幾十年前,塵客行還沒死的時候,我被父親派去檢查某個地方?”
這樣久遠的事情提起來,饒是耳聰目明的修士,他們兩人還是花了好一會才想起來。
顏虹:“那時候因為‘那地方’出了反撲,按照父親的意思是,那裡的禁錮有些失效了,所以要巡查一番。那裡確實有些崩壞,但是大體上並無出現問題。隻是我在那裡……曾經看到過在仙門命閣裡,應該死去的人。”
牡華天宗會為所有進了內府的修士製作命牌。
有命牌,便意味著這人活著。
命牌開裂散去,就是此人隕落。
千百年間,大家都是靠著這個法子來判斷仙門可否有人出事……可誰會想到,有那命牌碎裂的人,實際上並沒有死呢?
顏虹:“我那時覺得奇怪,但是回來就直接是不知山處的大典,我忙得腳不沾地,甚至無暇去探聽藏書閣大火的事情,而後就是不知山處出了變故,如玉失蹤,幾百個修士隕落在那裡……但是隨即東遊的變故消失了,‘那地方’的禁錮穩定下來,父親……父親也很高興。”
顏霽忍不住說道:“他怎能高興?”
顏虹喃喃道:“是啊,父親怎麼能高興呢?死去了幾百人,說是南華大陸的魔修屠戮的……可魔修是怎麼進來的?為何南華真的有魔門承認了?為何……為何父親待如玉的態度,總是那麼的不同。”
最後那句話,讓顏霽和顏竹兩人心神一動。
顏虹道:“這一次的事情,你們要問我,是不是父親乾的。我不知道。但是你們要是問我,父親與此事有沒有關係……”
身為長兄的他流露出一絲苦澀。
“那必然是有關的。”
奇怪的幻影,所有人異口同聲的解釋,讓人難以理解的屠殺,康紅柳的詭異……與這漫天的虹光一起,都讓整個仙門徹底動亂起來。
不止是碧落主峰,不止是一個地方,也不止是有內府……
這種虛幻的假象爬生到了每一處牡華天宗存在的角落裡,讓所見之人無不信任至深,徹底投入了狂熱的複仇中去。
白霜紅焰出現時,當然有人反應過來。
幾位脈主第一時間趕往掌門藍葉舟的位置,卻發現他的人並不在仙門內。身為掌門,時常呆在仙門才是應有之舉,可偏偏在這個時候,藍葉舟卻不在!
這詭異的事情,引起了幾位脈主的注意。
仙門最近出的事情如此之多,藍葉舟怎麼可能不不在仙門內?!
然這天上地下的變化,他們早就吩咐下去各脈各洞天都要將屏障豎起,啟動大陣阻擋。
可這不夠。
開啟仙門大陣,才是最緊要的。
可開啟仙門大陣的關鍵,在於掌門。
藍葉舟究竟去了何處?!
他們各自帶人,也約有幾百之數,正要趕往各處將事態穩定下來,但見公孫諶站在素白乾淨的仙鶴上,不疾不徐的嗓音透著清冽的笑意,“這是趕哪兒去?”
他的出現,如同是給諸位脈主澆下一桶冷水。
“你怎麼……”
眼下的公孫諶,難道不應該在禦獸門下的仙城嗎?!
他的手中握著一把簫,少有人聽過他吹奏,隻是有幸得見的人都說,那便如同天上來。那一幕,那一卷的描繪,正是在最初戳中顏如玉的畫麵,便如同當下,數以千計的仙鶴翩躚圍繞在他們的周圍,素淨的白色覆蓋所有的視野,隻餘下那純粹的黑色。
“爾等,還是留下罷!”
蓬立雲氣笑了,“這般大話,你一個剛踏上入魂的小兒,又怎敢說得出來?”
他們的年紀比公孫諶不知道要大上幾輪,就算隻是一個零頭,公孫諶都是比不上的。如今在他們麵前大放厥詞,簡直是可笑至極。
漆黑公孫諶輕柔地笑了。
笑聲裡,唯有肅殺。
…
藍葉舟其實是所有人裡最快發現問題的人。
畢竟,他可是整個仙門的掌門。
當他被無形的牽絆扯動心神的時候,他下意識就去檢查仙門大陣。
沒有反應。
這是這麼多年來,藍葉舟第一次切實感覺到了驚慌。
牡華天宗的仙門大陣如果出事,那仙門必定遭受無窮災禍。可是這基本不可能!莫說牡華天宗的地位和實力,就算是仙門叛亂,以各個脈主的力量,他們怎能擋不住呢?
再加上……
他們這近萬年來一直在做的那件事。
隻要那些血屍還存在,他們都不可能會出事。
這綿延了不知多少年的信心沉積到了今歲,雖然屢次被動搖,可藍葉舟不以為意。氣運這東西起起伏伏,總有摔落的時候,牡華天宗這數萬年間,曾經遇到過的事情也不在少數,可隻要能及時處理,度過並不難。
可這一回,藍葉舟在明知道這點後,卻還是忍不住往伽羅山去。
伽羅山,是牡華天宗一處寂靜之所。
也是最神秘的地方。
藏在內府深處,幾乎無人能知的地方,坐鎮著仙門們不知道生活了多少年的老祖宗。
已經不知道有多久,哪怕修煉到了踏境,可大圓滿就成為了修士們的終點,始終無人能夠突破最後的境界,成為破虛修士。
倘若不是在流傳的經書記載中,的確多個門派都有破虛的記錄,或許會有人認為破虛這個境界並不存在。
因為始終無人能夠抵達。
那些已經卡在踏境大圓滿無數年的修士,在即將看到自己壽元儘頭的時候,要麼就選擇殊死一搏,嘗試著突破最後的關卡,要麼就是會選擇一處地方讓自己沉睡,在長久的沉睡中減慢流逝歲月對腐朽軀殼的時間衝刷。
這些老怪物的選擇是貪生,卻也是為了給仙門留下一道最後的牌。
如果真的有威脅到仙門的大事,屆時仙門的掌門可以選擇將這些老不死喚醒,乃是仙門最後的防線。隻是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他們絕不會這麼做。
畢竟每一次喚醒這些老祖宗,減緩的時間衝刷都會加倍侵蝕,有些老祖宗在醒來解決事情後便當即消散在天地間。
藍葉舟自認為此刻的事情還未到那個程度,可是為了檢查仙門大陣的核心,也是為了心中莫名的不安,他第一時間抵達了伽羅山。
仙門大陣的核心,也在此處。
隻是藍葉舟到的時候,有人比他還要快。那道蒼白的身影幾乎在最近成為他的噩夢,讓他在看到的瞬間,就忍不住勃發的殺意。隻是等他看清楚公孫諶的所作所為後,原比之前還要狂嘯的恐懼讓他脫口而出,“豎子爾敢!”
素白公孫諶好生無聊,拋灑火花跟繡球般在地上滾動了好幾下,跳動著爬進了一處洞穴。
像這樣的洞穴,伽羅山有一百多個。
這裡是整個牡華天宗靈脈最多,也是靈氣最濃厚的地方。化精修士要是進了這裡,這般濃烈的靈氣能在第一時間擠爆他們的經脈。但這樣濃厚的濃度,也隻能勉強維持住那些老不死的需求。在被重重陣法與棺材庇護的老祖宗們並不能感知外界的變化,除非是按照秘法一步步解開封印,不然就像公孫諶那拋進去的異火,隻會吞噬掉他們最後的生機。
在伽羅山腳下的平地,已經碎裂了十幾具棺材。
藍葉舟自然要發了狂。
可那句話,卻讓公孫諶不知為何陰冷笑了起來,麵容扭曲之下,隻會是比藍葉舟更加瘋狂的惡意,“你這句話,如今聽起來,還有些懷念。”
一具棺材驀然從洞穴彈了出來,砸在公孫諶的麵前。他腳尖踢開棺材,滾落出來的腐朽人體踩在他的腳下。
他勾唇笑了一下,又猛地麵無表情踩碎。
陰晴不定的心情,變化莫測的情緒,讓那撲落下來的熾熱火焰顯得愈發癲狂,烈火爬行在他的衣襟上,卻半點都灼燒不到他自身。公孫諶輕巧地弓起手指,一團小小的異火在那裡冒了出來,像是在像藍葉舟示威,又像是在給公孫諶撒嬌。
“哈……”
公孫諶便又笑了。
他眉眼微彎,看著藍葉舟說道:“藍掌門,你可聽說過,凡人有種東西,叫煙火?”
他話音剛落,身後的伽羅山瘋狂響起爆炸的聲音,一下下彈射的火焰直衝天上,當真如同絢爛的煙火一般,隻是轉瞬即逝。
藍葉舟目眥儘裂,氣得整個身子都在打擺!
這可是整整一百多位踏境大圓滿的修士,而且還是那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不死,每一個的存在都極其珍貴,這一眨眼就將仙門幾千年的努力化為烏有。
氣到極致,藍葉舟的情緒反而冷靜了下來。
他冰冷地看著公孫諶,“你想在牡華天宗截殺我,或許會是你此生做過最後悔的事情。”
素白公孫諶哈哈大笑,笑聲裡滿是癲狂。
“藍葉舟,我此生後悔的事情,不止一樁一件。可唯獨,不會是此事。”
他的語氣驟冷。
“你該死。”
詭異的是,這是兩個人一起說出來的話。
藍葉舟的身影在原處消失,一下子落在半空。
確實不止是一人。
有一人駕鶴而來,血腥味撲麵而來,濃鬱得仿佛剛從屍山血海歸來。漆黑的衣服幾乎看不清楚他究竟染上多少血液,卻看得出他麵色的蒼白冰冷。
漆黑公孫諶漠然地看著藍葉舟。
座下白鶴展翅而飛,素白的翅膀之下滿是蜿蜒的漆黑,是擦不去的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