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家的儀式很簡單, 就是在先賢堂走過過場而已。
顏如玉和黑大佬並肩站著的時候,心中莫名,突然看向角落, 一道虛幻的影子袖手站在那裡,冰冷地注視著那無數的牌位。
“如玉?”
顏如玉回首,和黑大佬一起行禮。
顏家, 顏如玉。
公孫家, 公孫諶。
名字記錄在冊,金光微露。
留在公孫家的理由已經沒有了,顏如玉開始著手準備離開。在臨走前一天,蘇眉兒與他說過段時日她也會去南華大陸。
顏如玉:“你難道不是東遊大陸的修士?去南華大陸可是容易出事。”
蘇眉兒笑著說道:“怎麼輪到你來擔心我了?我才是更擔心你的那個吧?我去南華大陸有事要做,說不定到時候還能再與你遇上。”
眼見蘇姐坦然從容,顏如玉既不知緣由,自然也不會多嘴他人事。
…
無儘夏。
古雲坐在巨人首領的肩膀上,兩條單瘦的腿搭在身前, 眺望著遠方。
自從無儘夏變得安全後,鮫人們不再拘束於水域, 偶爾也會上岸走走。他們喜歡水, 卻也能接受岸上的乾燥,不然鮫人為何有這化形的能力?
鮫人們可以離開水域後,最高興的反而不是鮫人, 而是這些巨人後裔。
他們爭前恐後要當鮫人們的坐騎,那些搶不到的巨人後裔還暗自神傷, 趴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他們的一生實在是太漫長,活在這天地下, 來來回回隻能對著不能出水的鮫人, 如今鮫人們可以離開與他們接觸, 他們一個兩個高興得不能自已。
巨人後裔的首領很高興。
他不用搶,古雲隻會選擇他。
因為他是最高大的那個!
古雲扯了扯巨人後裔寬厚的耳垂,感覺到拉扯,他小心翼翼地轉過頭來。
古雲張口:“回去。”
首領的腦袋就耷拉下來。
他們出來還沒多久呢。
古雲繼續說道:“他要來了。”他的聲音裡難得帶著一絲笑意,透著少許感慨。
“芽孢要回來了。”
空靈、縹緲的歌聲遊蕩在天際,甫一踏足無儘夏,顏如玉就聽到了那動人的樂章,仿若要將人的心神都吸納進去,就連話語無從表達的美妙聲音回蕩在耳邊。
藍激動地從顏如玉的懷裡蹦了出來。
顏如玉忙不迭去接住。
趴在顏如玉的手掌上,小鮫人高高地昂起腦袋,尖細的嗓音在開腔的那瞬間融入那漂浮在天地間的聲音裡,恰如一體。
顏如玉忍不住笑起來。
“看來古雲他們已經知道我們到了。”
顏如玉見到古雲的時候,藍綠的尾巴在水下晃動,他破水而出,冰涼的嗓音透著幾分溫和,“您做到了。”
顏如玉正在將小鮫人放入水中。
“我做到了什麼?”
他的聲音含笑。
古雲看了眼顏如玉身後的兩位大佬,平靜地伸出手指抵在他的額頭。
瞬息萬變,無數碎片在顏如玉的眼前掠過。
半晌,顏如玉矮下身去,跪坐在水邊喘息,卻斷斷續續地說道:“怨不得,哈哈哈哈你們做得當真是好。”他動了動手指,旋即懶得支撐,整個人泄去力道躺了下來,仰頭看著澄澈的天際。
古雲將之前鮫人所做的事情,用這樣的方式告訴了顏如玉。
古雲:“入夢來在創立前,一直都在追尋各地的詭異之事。他們是一切謎團的探尋者,最是喜好幽冥之地存在,更是為了知己知彼,不惜犧牲自己人研究靈根的存在究竟是為何……這些瘋狂的舉措,讓他們誤打誤撞發現了這世間最大的詭譎。”
鮫人仿佛知道顏如玉的來意為何,壓根沒有留下半點分神的時間。
“最初他們入眼之地是在各處的詭異,後麵著眼於自身的靈根,偏移了目標後,他們覺察到了靈根的異樣……分明是出生便如影隨形,生長於皮肉內的靈根居然在被剝離出來後,反而擁有更強勁的力量,這是多麼稀奇的事情……
“所以他們很快就發現,靈根的存在並非是人族獨有,而是由某種詭異的存在將之融入於人族體內。既然是外物,也當能再度剝離煉化,有此,他們走上一條與之前截然不同的道路。”
古雲的聲音冷冰冰,講古的時候沒有半點起伏,但是顏如玉卻聽得很入神。
借由研究靈根,入夢來知曉了更多的奧妙,為了知曉這些奧妙的意義,他們又散出更多的人遍布在各界,如此反複,以至於在一萬三千年前,他們終於在一個地方挖出了一截枯萎的殘木。
古雲:“在發現那截枯萎的殘木時,所有人都吸走了靈根,勉力活下來的人將消息傳了回去……此後,他們在那裡填上足足三分之一的人命,才最終將它取了回來。那截殘木,在孕育了一萬三千年後,終於枝繁葉茂,撐天立地。”
說到這裡,古雲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顏如玉。
“隻差了最後一步。”
顏如玉在這個故事的結局閉了閉眼,“我覺得,是開花。”
鮫人剔透的眼珠子動了動。
“樹長,花開。界傾,將醒。”
他慢慢地將這幾個詞憋了出來,每說一個詞,就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顏如玉坐起身來,手指搭在鮫人的肩膀上。
古怪的是,他的觸碰,卻讓古雲的異變一下子好轉。他擦了擦嘴角的血,那血的顏色與人不同,顯出了幾分暗色。
“古雲,你看到了什麼?”
顏如玉沒有收回手。
他的聲音淡淡,仿佛他也看到了什麼東西。沉默的麵容下,看不出他的情緒究竟如何。
古雲,一直平靜淡漠的古雲,在那瞬間也忍不住顫了顫。
“從前,是看不到的。”鮫人道,“所有鮫人能夠看到的儘頭,就是一族的覆滅。我們的宿命已經定下,在那之後的軌跡自然不屬於我等。
“然三日前,我們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古雲輕輕地、淡淡地說道:“您站在那截殘木之下。”
…
南華大陸的邊境上,有這麼一個小城。
裡麵生活著的全部都是魔修,甚至沒有半點毫無力量的凡人。他們無門無派,不知天與地,隻知生與死,就連是南華入夢來,隻要給了足夠的靈石,他們也敢與之抗衡。
堪稱不要命的一族。
饒是如此,生活在這裡的魔修還是很窮。
畢竟這裡實在是太偏僻,偏僻到甚少會有人特意過來給他們下單,除非當真有什麼血海深仇,又兜中少錢,不能去找那些出了名的人與地,才會有人真的找過來。
所以這裡生活的魔修大部分還是靠賣體力活,自己栽種靈植,做些活計養活自己。
好端端的魔修淪落到這個地步,也是淒慘。
他們為什麼不離開呢?
他們不能夠離開。
不知多少年前,有一個生活在此地的強大魔修在臨時前以魂魄宣誓,生於此地的魔修終其一生都無法離開此地。除非有人用其他的方式……譬如下單殺人,做任務等等繞開的法子,才能暫時出去一段時日。
除此之外,他們隻要升起離開的念頭,就會不由自主地回來。
一直都是如此,讓困在這裡的魔修隻能內鬥。
越是內卷,他們的力量就越強大,越是強大,知曉此地的人就越發警惕他們,越是警惕他們,就越是封鎖他們的存在,以至於此地基本上不為所知。
畢竟這座小城的存在很是詭異,不然能將這麼一股力量收納進麾下也是好事。
可既然不能,就萬萬不能讓更多人知曉,以免打破現在的局麵。
魔修們也頭疼。
半點名氣都沒有,他們空有再強大的力量,也沒辦法將名聲打出去,也不會有人特地翻山越嶺騰空駕雲來找他們……這就導致這個小城的魔修,已經整整三百年沒有接過任何活了。
三百年。
三百年!
整整三百年的空虛寂寞,他們原以為外界已經不曉得這裡的存在了,卻萬萬沒想到在今日清晨,有人進城了。
人,活生生的人,就算他們是修仙的,那也半點都阻礙不了他們的狂喜!
魔修爭先恐後出現在他們的麵前,為他們引路,甚至還有好些個為了爭奪究竟讓誰進入自家而打了起來,以至於最後有人站出來大聲嚷嚷了一聲“他們不見了”的時候,才發現在他們內鬥的時候,人已經跑得不見蹤影了。
悲傷。
魔修悲傷絕望的時候,作為被盛情邀請的人之一,顏如玉無語地將鬥篷蓋了蓋,確保沒有露出半點痕跡。然後才說道:“雖然我知道這裡的人確實有點熱情,但是這也未免熱情過頭了!!”哪有人扯著衣服強買強賣,甚至為了住哪家還打起來的??
隻是魔修這些意外的舉動,反而消彌了初來南華大陸的陌生感。
顏如玉忍住捧腹大笑的欲望,抹著眼淚與黑大佬說道:“怕是今晚隻能隨便找個地方歇歇腳了。”
他是知道這個小城的。
主角曾經來過這裡,因為這裡本身就是一處詭異之地。
這些魔修,也是生活在詭異之地上的人。
原本以為還能進城落腳,隻是沒想到他們的反應比原著的描寫還要誇張,簡直讓人避之不及。黑大佬提著顏如玉的肩膀,帶著他重新出了城。
“這裡的魔氣有點重,待多了不好。”
顏如玉沉默:“十七哥,你從一開始就預料到了?”
黑大佬淡笑著說道:“那瘋子的記憶裡,剛好有這麼一段。”
顏如玉捂臉。
那他剛才好奇巴巴一直說想進來的時候,黑大佬沉默無言的片刻是為了什麼,他現在算是知道了。
顏如玉的儲物空間裡也有些野外居住的建築物,不過買來的時候都是縮小的,不經靈力催發無法變回原來的模樣,所以顏如玉一直都當做是微觀模型就這麼放著。
眼下黑大佬在他身邊,自然能交給黑大佬負責了。
小樓自身附帶有隱蔽的法陣,開啟後在神識中就不存在了。
顏如玉有些困頓,在與黑大佬說了幾句後便去歇息,不多時進了亂葬崗。
以前讓人恐懼的亂葬崗現在就跟顏如玉的老家似的,在這裡再度醒來後,他輕車熟路地繞著墓碑走了一圈,突發奇想鑽進了之前高大墓碑後的那處墓穴。
那墓穴在經過公孫諶煉化後,已經沒有不死者在裡麵了。
顏如玉擠進去才發現這墓穴裡麵其實並沒有密道,也沒有迷宮似的路徑,一眼望去立刻就能夠看到中間碩大蒼白的棺木。至於那些零散的青銅棺材……他這一次看不到。
可能那些都已經消失了。
他走到銀白棺材的邊上,下意識伸手摸了摸棺木。冰冷的觸感傳遞過來,仿若冰雪下三千丈的幽寒。
棺木突然自動打開,一把嗓音懶洋洋地飄出來。
“你大半夜不睡覺過來騷擾我?”
顏如玉語塞,這棺木太高了,他就站在邊上都看不到裡麵的人,但是這聲音顯而易見是不知道躲哪兒去的白大佬。
沒想到素白公孫諶居然躲在這裡睡覺!
顏如玉:“你在這睡覺不覺得有點冷?”
一隻手搭在棺材邊上,素白公孫諶輕飄飄地落在上頭,寬大的袖袍擦著邊垂在顏如玉的耳邊,透著比之前還要冷的氣息。
“沒有差彆。”
顏如玉微頓,他扯住袖口,將自己掛在上麵。
“蓮容搭把手,讓我上去呀。”
白大佬冷臉看著顏如玉折騰小半天還是失敗,最終不耐煩地提著他的後衣領將他丟了上來。
顏如玉累得要命,坐在大佬的邊上恢複體力。
“弱雞。”
顏如玉不將白大佬的嘲弄放在心上,要是哪一日他突然好說話了,反而要給他嚇出毛病來。他一本正經地將手搭在白大佬的手腕上,認真地說道:“暖嗎?”
素白公孫諶死死地看著顏如玉那肆意妄為的手。
纖長皙白的手指落在冰冷皮膚上,仿佛不知道那底下蘊含著多強大的力量。他非但要讓公孫諶感受到暖意,他還硬要將手塞進公孫諶的懷裡,笑著說話。
“蓮容,人如果覺得冷呢,是得去找東西暖和的,而不是將自己窩在更冰冷的地方,那簡直是再自找罪受。”
白大佬冷冰冰地說道:“是暖,還是冷,都一樣。”
顏如玉篤定地說道:“不一樣的吧!”他用力握緊相貼的手。
“至少這種溫暖,多少能體會得到呀。”
公孫諶摟住顏如玉的腰,兩人齊齊摔落高大的棺材。銀白棺材內的溫度就正如之前顏如玉懷疑的那般,隻會比外麵更冷,冷得讓人止不住打顫。
顏如玉原本以為自己比以前抗凍,隻是沒想到該來的終究會來,該冷的逃不過去。他將自己的腦袋紮進公孫諶的懷裡,卻被白大佬掐著下巴抬起頭來,“脫。”
顏如玉頭腦風暴了片刻,竄地坐了起來。
這是幾個意思?
白大佬麵無表情地將顏如玉再拉下來,“怕什麼?你不是要溫暖我嗎?”
顏如玉掙紮了起來。
費勁地說道:“我,此溫暖、非彼溫暖!”
這哪能一樣?
公孫諶奇怪地挑眉看著掙紮得費勁的顏如玉,“之前膽大包天說自己喜歡公孫諶的卻又是哪個?”
手指挑開衣襟,裸露出來的皮膚白得仿佛會發光。
不過顏如玉實在是冷。
他抖了抖,感覺渾身爬滿了寒意,“喜歡歸喜歡……但是一下子到這個,是不是太快了些?”這裡麵的棺木實在是夠大,顏如玉甚至還能翻身試圖逃跑,隻是被素白公孫諶拖著腳踝又拉了回來。
公孫諶的力氣很大,顏如玉一下子被拖了回去,禁錮的力道讓他掙脫不得。
顏如玉握拳敲了下棺材板,絕望地想到,不是吧?難道今天他就要栽在這裡?
害怕倒是不害怕,但是說到底這種事情要怎麼做?顏如玉這思來想去渾身上下也沒有彆的入口,這……打哪兒進?
至於這上下的位置,他是想都沒想過,他能壓得住公孫諶嗎?
他那纖細的手腕……怕是拗斷了也沒有可能。
幾根冰冷的手指從顏如玉袖口爬了上去,壓在了鐲子的位置。
好冷。
那個屬於素白公孫諶的鐲子安靜貼服著顏如玉的皮膚,輕輕按壓上去的時候,公孫諶的手指無知無覺滲透出少許血液。
血液引發了鐲子的異動。
在顏如玉還未來得及反應的時候,那沉默的意識海開始翻動起來,一下子就被扯入又痛又爽的浪潮中去。
迅猛的感覺從天靈感竄到四肢,仿佛他的身體破了個洞。
來來回回將他整個人都壓下了幽深的海底。
意識相貼的感覺讓人幾乎迷失。
顏如玉身子緊緊蜷縮起來,絲毫沒有注意到有兩根溫暖的手指靈活地分開他的牙齒,免得他在劇烈的感覺中失去控製咬斷舌頭。
神誌不清的時候,顏如玉恍惚以為自己咬的是什麼溫暖的玉石。
但緊接著又一股巨大的浪潮將他狠狠拍下,讓他的意識徹底迷失在了無邊無際的感覺裡,最後不知何時昏迷了過去。
“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