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衛略有些意外,但是很快遵照曹操的命令,將叩首謝恩的傳令兵給帶了下去。
巾帛上的字,如同一把把的利劍般穿透了曹操的防禦,直擊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可是曹操依舊維持著他的堅強。
郭嘉的離去,對曹操來說,不僅是失去了一位智囊,更是失去了多年的戰友和摯友。他們共度的時光,共同經曆的艱難困苦,一起策劃的無數計謀,都在這一刻化為空茫。
侍從領命退出帳篷,留下曹操一人獨自麵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
曹操看著空蕩蕩的大帳,似乎隻有在這一刻,他才感覺到了那種痛苦的孤獨,猶如刺骨。
在這個的大漢天下,郭嘉是唯一真正『懂』曹操的那個人……
就連荀?都不是『懂』。
夜深了,油燈搖曳的光芒投下曹操長長的影子,映在厚重的軍圖上。
軍事圖輿上,每一道的墨痕,猶如傷疤。
他盯著代表了驃騎的標識。
曹操用手指頭在軍事圖輿上緩緩的滑動著,他的動作雖然平緩,但每動一下,都仿佛承載著千鈞之重。他不是為了山東而戰,或者說,不全部是為了山東。之前是為了他自己,要贏。現在則是多加上了一份其他的情感,也是要贏。
選擇的路不一樣……
他的路,郭嘉的路,以及驃騎的路。
總就是不一樣的。
隻有贏了,才能證明自己,以及郭嘉的路是正確的。
他緩緩走向帳外,掀開門簾,一股寒風迎麵撲來,裹挾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
『丞相……』
在大帳之外的侍衛連忙拜見。
曹操擺擺手,示意他們退下,然後也沒有走遠,隻是站在大帳之外,仰望星空。
浩瀚無垠的夜空中,繁星點點,閃爍著冷漠而遙遠的光芒。
曹操的目光在星河之中巡遊著,似乎是在尋找著那一刻消失的流星。在這漫天的星光之下,他渴望著能夠找到那個熟悉的靈魂,能在這夜色之中多一分的希望之光。
然而,星空的遼闊與寂靜,隻讓他感受到更加強烈的孤獨和失落。
夜風呼嘯,將大纛之上的藩條吹得翻卷,席卷而過軍營之中的每一處的角落,卻吹拂不開曹操籠罩在心頭之上的哀愁和痛楚。
片刻之後,曹操長長的呼出一口氣,眼眸之中的痛苦漸漸的褪去,重新恢複了一貫以來的堅毅與決斷。
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繼續憂傷。
他轉身回到了大帳之內,沉吟了片刻之後,便是提起筆來,先簽發了加強大營戒備的號令。
郭嘉之事,暫不可傳。
『來人!』
曹操終究還是沒忍住,下令將那倒黴的傳令兵斬殺了。
畢竟隻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即便是這個秘密隻是暫時的,但是為了大局考慮,個彆人的犧牲,自然也是在所難免。
待回旋之後,再給那個兵卒加倍撫恤就是。
曹操等侍從離開之後,才重新將那巾帛拿起,仔仔細細的,一個字一個字的端詳著,揣摩著郭嘉在臨終之前留下的那兩句話和一個字。
『驃騎,類秦?』
曹操喃喃重複著。
驃騎如今擁有前秦之勢,這幾乎是顯而易見的事情,為什麼郭嘉還要再次強調?驃騎坐擁關中,牧馬並北,掌控川蜀,幾乎是和秦朝之時,不不,甚至比秦朝之時還要更加的凶殘……
等等!
曹操忽然皺起了眉頭來,又將這四個字來來回回的念叨了幾遍,然後輕輕拍了拍桌案,『原來如此,「類」秦也!驃騎類秦而非秦也!』
原本山東之地的人,大多數都是認為驃騎為前秦的翻版,擁有虎狼之師,然後這般那般,結果郭嘉表示,驃騎隻是『類』秦,而並非為秦朝的簡單重複。
秦,作為曆史上的一個強國,以其獨特的政治製度、軍事力量和文化特色而著稱。秦朝也給山東之地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於當下一談起秦來,便是色變。但是郭嘉卻是說驃騎隻是『類』,這就意味著驃騎在某一些方麵與前秦確實有著相似之處,可能是在治理方式、組織結構或是在對外擴張的策略上是類似的,然而,郭嘉可能更想要表達出驃騎儘管和前秦存在這些相似之處,但是其在本質、起源或其它關鍵方麵與前秦是有所不同的。
這原本是一個思維的巨大陷阱。
曹操直至此刻,也才算是徹底明白過來,他們在開戰之前的策略方向,就因為這個思維的陷阱,最終出現了嚴重的偏差。之前在山東之地,因為對於驃騎的詆毀以及習慣性的批判,導致不管是在官方還是在民間,總是充盈著一種關中之地便是各種苛政,驃騎之下民眾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感覺。
這種言論說得多了,便是連原先言論的製造者自己都相信了……
所以就連曹操在進軍河東的時候,都覺得河東之地的士族百姓應該會立刻簞壺迎王師,撥亂反正,棄暗投明,眼淚汪汪的站在官道之旁搖著小旗幟,喊著『親人們,總算是來了啊啊啊啊啊……』
結果就是被啪啪打臉。
原因就在於驃騎隻是『類』,終究不是真的就是秦朝的翻版。
所以如果還將驃騎認為是前秦,以當年對付前秦的手段和方法來搞事情,那麼必然就會像是當下河東之地一樣,弄得整體似是而非,不上不下。
這不是說曹操傻,也不是郭嘉笨,而是思維上的一個坑。
就像是天天說華夏富饒,王朝是天朝上國,一開始的時候或許是想要振奮民心,團結士氣,但是結果說得多了,就真的以為華夏富饒了天朝上國了,然後最後被人按倒在地猴雞狗豬牛都上來踹的時候,國民心氣可就真崩得離譜,百年都沒能完全收拾起來。
那麼驃騎既然不是『前秦』,那麼就自然不能用『抗秦』的那一套方法,所以應該怎麼做呢?
郭嘉給出了第二句話。
『勝敗,不在於外,而在於內也。』
曹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眉頭皺起。
他意識到,這兩句話或許郭嘉已經想了很長時間了,但是一直以來都沒說。
或許是不好說,也或許是什麼其他的原因,直至臨終時刻,才說了出來。
這句話,似乎還是再說如何應對驃騎,但是反過來想想,是不是也可以作為曹操當下局麵的一個最佳的總結呢?
是的,曹操已經預感到了自己會輸了,但是之前的他一直不願意去正視,更不願意去承認。現如今郭嘉臨終,才算是直言不諱點了出來。
不過,如果僅僅是總結,未免是小覷了郭嘉。
郭嘉的意思是不是說……
曹操皺著眉頭。
他原先的計劃,其實也和郭嘉商議過。
曹操想要消除山東的一些人口壓力,因為山東如今大旱,加上之前抽調了大量的勞力,所以旱災是免不了的。適當的減少一些人口,減少糧草壓力也就可以使得朝堂不至於那麼難堪。
這是好處之一,另外的一方麵,是曹操認為山東之人一直都沒有承受比較大的外部威脅,很多時候都是他在抗著壓力,現在也應該將壓力分給這些在後麵的山東之人了……
此外還有一個隱蔽的因素,就是將人命葬送到斐潛的手中,然後隻要宣傳得當,就可以讓山東的百姓像是徐州人仇恨曹操一樣的去仇恨斐潛。
但是現在看來,這些問題似乎都是『外』部手段。
那麼,若是真正的『?』部戰術,又是什麼呢?
曹操又盯上了郭嘉說的最後一個字,『天』。
『天』什麼?
天氣?
天時?
天下?
天地?
天子?
天使?
天災?
天……
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想著想著,曹操的眉頭忽然一跳。
曹操忽然想到了一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