杆糊,是不是這個“杆”,或是“肝”,又或者是其他什麼字,斐潛也不太清楚,甚至這些吃杆糊的農戶們也不太清楚。或許植物專業的人,才能知道這些在水邊生長的可食用野菜,具體的學名應該是什麼。
這種在水邊的野菜,有些像是浮萍,但又不完全像。因為其夏季生長旺盛,所以也就經常被農夫割來作為糧食的補充,甚至成為在夏季的一種主要食材。
因為這種植物的杆莖中間有一圈較厚的粗糙纖維組織,無法直接食用,因此大多數人都是將其用石塊又或是木棍砸爛,將其纖維組織去除之後,加入少許的豆子,或者粱粟,又或是更差一些的加些麥麩之類的,熬煮成為糊糊狀態,所以稱之為“杆糊”。
不多時,就有人從村寨當中端了一個木碗出來,而木碗裡麵,就是所謂的杆糊。這個杆糊,雖然音比較接近甘,但是一點都不甘甜,甚至可以說,味道跟喝泥巴湯差不多。
杆糊是綠色的,如果隻是從賣相上來看,應該和後世的菠菜湯又或是什麼碧玉羹的模樣差不太多,純粹的綠色,一點點的雜色都沒有,就算有,一般也是沉底的砂石之內的東西,在表麵上是看不到的。
但是隻要湊近一些,一股泥腥味就會迎麵撲來。這種泥土的腥味,就像是夏日站在碧綠色的水溝邊上,然後在烈日的蒸騰之下,就像是一股淡綠色的力量,從呼吸道中,從裸露的皮膚上,死命的往裡滲透,往裡鑽的感覺。
杆糊一放到石板之上,劉協就聞到了這個味道,不由得深深的皺起眉頭,有些嫌棄的扭開了一點點的頭。雖然說方才的菜肴也不怎麼樣,但是和這一碗所謂的杆糊比較起來,那又是天差地彆了。
“……這個才是老丈日常所食……”斐潛指著杆糊說道,然後又指了指石板上那幾道簡陋的菜肴,“而這些……是用來招待客人的,他們自己恐怕隻有年節之時才會吃上一些……”
斐潛說著,端起了杆糊,然後看著劉協:“如何?要不要吃一點試試看?”
不是想要了解大漢農戶的生活麼?
大漢的那個農戶能天天準備四道菜,還能吃上水煮雞?
真正的農戶在這個季節,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候,有那個不是在四處尋找一些可以替代糧食的野菜,混雜各種米糠麥麩,然後眼巴巴的等著莊稼長高,等著秋天的到來?
這個像綠色泥巴一樣的東西,才真正是當下農戶的食糧。
若是按照劉協的年齡來說,這個時候應該差不多算是後世的叛逆期時間,中二病發作的時候連老天爺都敢拿刀子去砍,然而斐潛卻並沒有在劉協身上看到這樣的跡象。
或許是太早就開始經曆人生的起起伏伏,所以叛逆期就消減了?還是說漢代的人發育更早,叛逆期已經過去了?又或是其個體明白叛逆的行為根本不能帶來任何的好處,所以在精神層麵上已經抑製住了?
劉協遲疑著,然後咬咬牙,雖然臉依舊扭在一邊,卻點了點頭。
斐潛挑了挑眉毛,沒想到劉協真的願意嘗試這一碗像是綠色泥湯一樣的杆糊,不過斐潛也沒有繼續說什麼,也沒有再次的詢問確定,便拉過劉協麵前的碗,用小木勺舀了一些放到了碗內,然後又將木碗推回了劉協麵前。
這樣的行為,恐怕也就這個時候斐潛可以這樣做了。劉協的侍從護衛等等,雖然數目不多,但是也還有一些,不過這些人大多數還在長安之內,沒有跟著劉協一同而來,而有幸存活下來的那兩個,正在營地那邊準備劉協就寢的場所,而且皇後身邊也需要人照看,所以現在劉協身邊暫時沒有任何的宦官跟著……
也就是暫時而已,不管是誰,種劭也罷,趙溫也罷,回到長安第一件事肯定就是將原本長樂宮內的屬於劉協的這些宦官侍衛什麼的,統統快馬加鞭的送到平陽來,說不準現在這些人員已經在路上了。
不過現在麼,照顧劉協的,便隻是斐潛一個人了,雖然這樣的行為多少有些失禮,但是卻透露出一種輕鬆和隨意。
斐潛在劉協的碗內舀了一些之後,便舉起還剩下大半碗的杆糊,向劉協示意了一下,也沒有借用任何的工具,便往口中傾倒。
綠色的杆糊,粘稠、苦澀、腥臭,當在口腔當中滑動的時候,就像是吞咽著無數死去蠅蟲的屍首,又像是在喝著碧綠色充滿了浮萍的死水,這種味道會讓口舌和咽喉本能的抗拒,這些人體的組織器官會竭力的營造出一種非常強烈的惡心嘔吐感,而吃這個杆糊的人,要麼就像斐潛一樣,也就是在和自己的組織器官相抗爭,在嘔吐感還沒有抵達紅線之前,將杆糊吃完,又或是像老農他們一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漸漸的麻木和習慣,身體的組織器官已經不再有任何的反抗,默默的接受……
斐潛將杆糊全數倒進咽喉,連咀嚼一下都省了,然後將幾乎倒空的木碗朝著劉協示意了一下。這玩意就跟喝中藥一樣,嗯,甚至比中藥還難喝,中途不能停歇,必須一口喝完,否則就很容易喪失喝第二口的勇氣了。
劉協端起碗,拿起木勺,遲疑了半響,終於是挖了一勺,然後放到了口中……
“惡……”
劉協抑製不住消化組織器官的反抗,才將杆糊放進口中不久,就一口噴了出來。
“取水來!”斐潛向後一招手,然後將水囊遞給了劉協。
“惡……惡……”劉協接過水囊,連漱帶吐,好不容易才將惡心的感覺去除,喘息著,看著那小半碗的杆糊,如避蛇蠍。
“貴人……哎呀貴人,我,這,那個……”老農嚇得原本黝黑的臉龐都有些白了,話都講不利索,手腳更是不知道要怎麼擺放好。
斐潛擺擺手,說道:“老丈且安,無妨……請問這杆糊,一餐一人可食幾碗?可有其他食材?”
老農回答道:“貴人說笑了,還吃幾碗……當下時節,貴人一看也是懂得農桑的,哪裡還有什麼其他食材,也就是這些杆糊……一餐勉強能讓一人吃得一碗就算是不錯了……”
斐潛點點頭,然後對著劉協,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此等事物,也隻有下田勞作的男丁,每日方可食用,一餐隻得一碗之量,若是妻小,多數減半……一日之作,便是如此兩碗杆糊,彆無其他……”
這才是大漢的農戶的食材,這才是大漢子民的生活。斐潛看著劉協,心中默默的念叨了一句,歡迎來到真實的世界。
劉協看著斐潛,又看了看杆糊,然後看了看老農,又轉頭看了看遠處開墾出來的那一片田地,默然無言……
“來人,將粟取來!”斐潛向著老農拱手說道,“多謝老丈款待!吾等前來,多有打攪,驚擾之處,便以此粟相抵了……”
老農連連擺手說道:“使不得,使不得!貴客臨門,未能好好招待已經是罪過了,怎麼能再收貴客的東西,這要是傳出去,這還做不做人了啊……千萬使不得……”
斐潛示意護衛將粟米袋子放下,然後說道:“老丈不必推辭……若真的比較起來,這一碗杆糊,說不得比這一帶粟米貴重得更多……”
說完,斐潛便帶著劉協,一行人踏上了返回的路程,留下一個摸不著頭腦的老農,在那邊呆呆的看著那剩餘的杆糊,還有那一袋粟米,喃喃說道:“這杆糊……怎麼可能比粟米還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