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之間,兩隻馬都有些無言。
良久之後,司馬徽才歎息了一聲,說道:“王莽之時,始更之際,天下散亂,禮樂分崩,典文殘落……幸有光武中興,又愛經書,未及下車,先訪儒雅,采求闕文,補漏綴逸,方有五經博士,傳授各家經緯,範、陳、鄭、杜、衛、桓等,繼踔而集,是何等之文盛啊……”
司馬徽微微仰著頭,似乎在想象著當年的情形,過了片刻之後才緩緩的說道:“昔時,易有施、孟、梁丘、京氏,書有歐陽、大小夏侯,詩有毛、齊、魯、韓,禮有大小戴、慶氏,春秋有嚴、顏等,諸位大儒,洋洋一堂,坐靈台而望雲霧,啟辟雍而講經學,諸懦執經問難於前,冠帶縉紳之人,園橋門而觀聽者,以億萬計之……濟濟乎,洋洋乎!何等之榮耀啊……”
“而今……”司馬徽轉頭看向了司馬懿,“存之幾何?”
司馬懿默然。
“且不言詩……”司馬徽將《詩經》先排出在外,因為《詩經》這個萬一,在漢代這些學習經文的人眼中,就像是啟蒙書卷一般,尤其是毛氏詩,更是在民間廣泛流傳,甚至鄉野裡麵認得幾個字的都能說上幾句,因此基本上來說誰都知道《詩經》,不懂《詩經》的就是等同於文盲一般。
“……世家之中,以書論之,唯有楊氏;以易論之,唯有荀氏;若以禮論,以馬氏所長,傳於盧鄭二人,今盧公寂,便僅餘鄭氏;若以春秋論,唯蔡公之全,今傳於斐氏……其餘各家,亦習經書,或無傳承,或不名者,何也?”司馬徽閉上眼,聲音越發的低沉,“一則家族變故,二則所授非人,三則無書傳承……且問二郎,司馬氏可有一條占優?今河內之學,詩書禮易,儘歸鄭氏,長此以往,司馬氏又何以立足?汝天資聰慧,曆來沉穩,怎麼今日……”(本章說注)
司馬懿低著頭,半響之後方說道:“……侄兒……錯了。”司馬懿也不太清楚為何在察覺了征西將軍斐潛那有些失望的眼神之後,心中莫名的怒氣從何而來。或許是在家中被稱讚習慣了,結果見了麵覺得被冷落了落差較大?又或是因為叔父比父親更好說話,所以原本被壓抑的性格就暴露了一些出來?
鄭玄不僅在禮經上擅長,甚至還涉足尚書、春秋、易經等等,而且還古文今文融彙一處,自成一派,被稱之為鄭學。嚴格講起來麼,鄭玄雖然師從於古文經學的大儒馬融,卻走得偏向於今文經學的路子,導致馬融在鄭玄學完準備離開的時候,隱隱察覺有些不對,便派人去準備將鄭玄抓回去,結果沒抓到……
今文經學原本就是各家大儒自己闡述、解釋經文大義,以書麵或是口授的形式,傳授經書的一種方式。而當下鄭玄所做的事情,其實也宛如先年的那些今文經學的大儒一樣,在給各種古文經學做注釋,雖然去掉了一些今文經學什麼讖緯的東西,也一方麵也讓這些古老深奧隱晦難懂的文字可以更容易被人所理解,但是在一定程度上摻雜進去他個人的思維和觀念,或是他個人對於某些經文的解釋和注解,這在司馬徽眼中,基本上就和古文經學的叛逆者沒有什麼兩樣了。
你鄭玄可以說這一段經文我個人是這麼理解的,大意是什麼什麼,沒有錯,但是不能不講為什麼要這麼理解,是根據什麼來理解的,結果這樣一省略,就導致很多人以為經文就是應該按照鄭玄所說的那樣來理解,這不就是和當年口述經文的那些誤人子弟的今文經學大儒一樣了麼?
司馬徽想要扭轉這樣的局麵,但是漢代人比較務實,就像是後世那句話,你行你上啊,不行彆bb,司馬徽要搶過鄭玄的話語權,卻發現自家手中什麼硬貨都沒有。
大多數人其實都知道,鄭玄的學問未必全數都是對的,可問題是在鄭玄這個地方方便啊,有易經的問題,可以問,有禮學的問題,同樣也可以求教,尚書的,春秋的,都可以詢問,而不用像之前那樣,要輾轉各個郡縣,然後找各個不同的世家,這樣兩相一比較之下,自然更多的人願意彙集到了鄭玄的名下。
而這些人彙集而來,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未來大多數的潛在官吏,都師出鄭氏!
漢代經學,就是官職的隱形階梯。
造成這樣的局麵,肯定不是漢武帝願意看到的,所以光武帝就乾脆連太廟都給改了,擺明車馬你那一邊的,我是這一邊的,雖然都是大漢水,但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模樣。
光武帝在朝,但凡是磋商民生政務的國家大事的時候,都會和臣子就經學上進行積極且熱烈的探討,從太陽升起會一直議論到夕陽西下,在這個過程當中,自然就會相互辯難,如果有誰經義不通,便當場直接“奪其席以益通者”。
當時有個姓戴的,位任侍中,每次朝會的時候都站著,死活不坐,光武也是覺得奇怪,便詢問為何,然後這個戴侍中說自己“經不如眾臣,而不敢居於眾臣之上”,雒陽便有民間歌謠稱“解經不窮戴侍中”,所以,在這樣的氛圍之下,那個臣子會在經學上懈怠?
到了當下,世家之中經學已經是成為一個隱形的標杆,而在這些世家當中,學而優則仕最為成功的,便是弘農楊氏。弘農楊氏,世傳尚書,楊震楊秉楊賜楊彪一連串下來,少傳家學,登上高堂也就成為了理所當然的事情,也正是因為如此,楊氏就成為了所有士族世家的一個標杆。
很顯然,鄭氏就準備走這樣的道路,隻需要一兩代積累,甚至鄭玄強勢一些的話,等到袁氏大勢將成的時候依附上去,也就自然飛黃騰達了。而同樣治禮經的司馬家,卻已經被鄭玄逼得無路可走了。
司馬徽搖搖頭,也不再說什麼。
“叔父……”司馬懿遲疑著說道,“侄兒曾聞叔父於征西未起之時,贈名號以壯其勢……多少也應有些情分在才是……”
司馬徽點頭說道:“所謂情分,唯有人情,方有情分,若無人情,何來情分?征西既言過兩三日,便過兩三日就是……切不可亂了分寸,亦不可肆意妄為!”
司馬懿垂下腦袋:“侄兒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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斐潛離開了學宮,便返回了平陽城。
斐潛並非方案司馬徽,隻不過覺得司馬徽從一開始似乎就有些把眾人當成棋子一樣在安排……
鳳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