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茶?
不存在的。
常年在軍旅當中生活過來的斐潛,吃喝上雖然有講究,但是也不講究,好茶喝得,白水也喝得,甚至有時候在野外,用兜鍪裝的那些燒開的水,也照樣喝得。
兜鍪戴在頭上,而一路征程,塵土混合著頭油和汗水一同在皮線和鐵甲間發酵,然後說不定還有些虱子蟎蟲什麼的,雖然有稍微清洗一下,但是沒有去汙劑的漢代哪裡能夠洗得多清楚,呼嚕嚕從鍋裡打上一兜鍪水,難免還有各種雜質間雜其中……
跟眼前的茶湯比較起來,簡直就是天地之差。
見斐潛喝完了茶,蔡琰的嘴角微微翹了翹。
“對了……”斐潛轉頭過來,說道,“經書點注之事,有沒有遇到什麼困難的地方?”
蔡琰搖了搖頭,帶動著臉頰邊的青絲也跳動了兩下,然後說道:“校字問題倒是不大,縱然有些分歧,也就是翻找一些古籍善本對照就是……”
“嗯……”斐潛點頭說道,“那肯定是還有其他方麵的問題了……”
蔡琰頜首,說道:“句讀。”
現代的人可能會覺得句讀並沒有什麼大用反正不就是一句話用一些標點呼號然後表達某些語氣或是某些斷句但是對於古代人而言句讀卻是相當重要的一個技能而斐潛就想要在新作的經書當中添加句讀的標識。
句。
從最早的甲骨文到金文,到小篆,除了南越楚國那個不管是什麼字都要加上花鳥的變態之外,句這個字的形態都有沒有太離譜的改變。句,會意字,從口,有兩條不同且不連接的曲線,代表著意思或是意識的不連接,然後由口從一個曲線轉到另外一個曲線上。
讀,音逗,表示逗留,間隔。
而在宋代雕版印刷之前,書本之上沒有句讀的標識。就算是北宋之後,也往往隻有句號,沒有中間的斷句。
“……為何?”斐潛有一些不理解。因為斐潛認為,在校對經文的時候,順便添加一些句讀,然後進行印刷,自然就可以讓更多的人統一經文相關的認知,不至於出現許多民可使由之的問題了。而且隻要求最簡單的句號和逗號,沒有在加上什麼引號書名號等等的複雜的符號,這樣的事情應該不是很難才對麼?
另外一方麵的原因,斐潛也想借這個事情分散士族子弟一部分的注意力,畢竟現在要著手做的事情很多,幾個方麵一起做下來,自然就可以讓局外的士族子弟不清楚到底斐潛主要的根本目標是什麼。
卻沒有想到原本以為是比較簡單的蔡琰這裡,也同樣是遇到了問題。
蔡琰清澈的目光投了過來,說道:“句讀一出,便斷了口口相傳之道……我倒是無所謂,就是學宮這些老先生,多半不願意……”
“嗯?”斐潛不由得瞪圓了眼睛。
這是怎麼肥四?
按照穿越者的慣例來說,不是提出一個創意,便會四周頓時一片擁護讚許的聲音,然後穿越者便可以一邊裝“嗶”一邊收攏大量的名聲財富等等麼?
而且多少穿越先輩都告訴了斐潛,句讀這個事情簡直就是一拿出來,便是天下讚歎,就跟雕版印刷術一樣,怎麼到了這裡,畫風便完全不對了?
“童子師,乃授書以習句讀者。”蔡琰看著斐潛,又給斐潛倒了一碗茶湯,然後自己也捧起了茶碗,輕聲說道,“句讀一出,要斷了多少童子師的生意?更何況……”
蔡琰目光流動了一下,盈盈如水。
明白了。
斷人財路了,但是這個斷人財路卻跟童子師關係不大。
這個事情,雖然嘴上都是說老百姓,但是有幾個會真正考慮老百姓一樣,這些老先生也就是拿童子師來做借口罷了。
“某是為了天下童子師伸張正義!”看看,不管是掛在嘴邊,還是掛在腦門上,這句話都是那麼金燦燦的光耀照人,但是實際上在光鮮之下必有齷齪。其中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對於知識這種資源的控製和把持。
一句話,不管是印,還是抄寫,然後擴散出去,對於這些知識的繼承者和掌握者來說,並不是一件完全不能接受的事情,畢竟從漢初五經一書難求,到現在士族各家各戶當中肯定都有五經之書,經書的傳播已經是擴大化,並且不可能收斂的了。
因此斐潛在平陽印刷一些書籍的時候,很多士族子弟並沒有將其當成一回事,畢竟他們也經常拿書本做交易,但是當要推行句讀的時候,就不同了。
一本書,如果不認識句讀,是很難進行理解的,尤其是在文言文一詞多意的情況下,而如何句讀又是從漢初開始,從五經博士那邊口口相傳而來,也就成為了士族子弟默契配合之下的設立的門檻。
辨字,句讀,會意,運用,多少年來,知識的掌握者便是利用這些門檻,攔截了一個又一個企圖自學成才的普通人,使得知識長時間停留在一個小圈子內流轉,直至唐代的韓愈,依舊在師說當中寫有“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的句子,來說明句讀的重要性。
蔡琰看著斐潛,忽然輕聲說道:“其實此事也不是很難……”
斐潛轉頭看了看蔡琰,沉默了片刻,卻搖了搖頭說道:“這個……還是用我的方法先試試吧……我不想師姐為難……”
蔡琰微微愣了愣,然後低下頭,捏著儒裙的衣角揉搓了幾下,抬頭看了斐潛一眼,又轉開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