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士族子弟來說,這一天是太興元年的夏天,快要進入仲夏之際,而對於在關中最為基層的農夫農婦來說,這一天就是重複勞作當中的日子,是要給自家田地耕作的日子,至於是那一月那一年,對於這些農夫農婦根本沒有任何其他的意義。
這裡是靠近官道的一個農莊,依托著小小村寨周邊零星分布著二十來戶,原本都不認識,口音也有所不同,但是現在卻成為了一個村子裡的人。
靠近村寨東頭,距離官道比較近的是老牛頭的一家的田地。
老牛頭一家不姓牛,也不知道姓什麼,似乎是登記流民的時候,老牛頭一家分到了刻著一個牛頭木牌,然後老牛頭在被問及姓名的時候便隻會指著木牌,便被小吏漫不經心的計上了牛氏……
因為這樣的,在關中不知不覺當中被新改成為牛氏、馬氏、還有羊氏的農夫農婦,還有許多。
當然,在官方編戶冊之中,老牛頭被記作牛四夏,因為他一家子,是在晏平四年夏天來到關中的。四夏之後,還有一個編號,肆仟肆佰柒拾貳。
牛四夏原本一家七口,現在隻剩下了四人。
最先死去的是兩個老人,嚴格來說,並非是在流亡的道路當中死去的,而是在一天夜裡,老兩口便靜悄悄的相互攙扶著走進了山林之中,再也沒有出來……
在牛四夏的心中,父母或許應該還活在山林之中,或許已經成為了山神座下的精靈,無憂無痛,無病無苦。也隻有這樣安慰和麻木自己,牛四夏夜裡才能閉上眼。
後來最小的那個孩子,也死去了。
那個孩子,沒有大名,從出生那天起,就叫石蛋,因為那個時候,家中窮得連路上得石頭都想啃了……
鄉野之中,沒有人會給孩子取什麼大名,不僅僅是因為農夫農婦不認識字,而且是因為小孩子死亡得幾率太高了,叫一個狗子石蛋什麼的,真的沒能活下來,或許在心中也就認為不過是死了一隻狗,丟了一塊石頭,不會那麼的痛。
就像是牛四夏將石蛋的沒有幾兩重的身體,去找人換了一根肉蓮菜來一樣,似乎也沒有多少的悲痛,隻剩下了麻木。也就是靠著這一根肉蓮菜,牛四夏剩下的四個人才挺到了關中。
一大清早,牛四夏一家子四口人都起來了。清早,也就是天空剛剛露出一絲微弱的光亮的時候,對於大多數的士族子弟來說,所謂的聞雞起舞就應該被人讚歎傳頌了,而對於牛四夏一家子來說,這已經是最為平常的起床時間。
然後牛四夏便帶著妻子和大兒子出了門,直接奔到了自家的地頭之上,開始忙碌,然後持續到了太陽升起到了樹梢的位置。
雖然大漢驃騎將軍仁慈,下發了一些農作工具,但是牛四夏卻不舍得用,畢竟縱然是鐵器,也會在使用的過程當中磨損的,因此除了實在是必須的情況之下,普通的勞作都用的是木器和石器,木鏟子,石斧子……
能省點,就節省一點,木鏟子,石斧子又不是不能用,頂多就多費一些功夫,多花幾分氣力而已,而對於牛四夏來說,氣力這種東西,是最沒有價值的。
“父親……”大兒子重重的喘息著粗氣,有氣無力的指了指樹梢,然後扶著腰繼續喘息著,“……歇一下吧……太陽到……到樹了……”
因為長時間的彎腰勞作,牛四夏根本直不起腰來,隻是抬起脖子,用手中的木鏟子撐著,看了一眼樹梢上的太陽,又瞄了一眼滿頭大汗的大兒子,然後低下頭去,手上並沒有停下來:“……你,你先休息吧……讓你娘也歇息一下……我再乾一會兒……今天,今天……要將田裡的草……都,都除光……”
牛四夏的妻子卻沒有聽,也沒有停,默默的也彎著腰勞作著,什麼話語都沒有,或許已經是累得連話都不想說了,可是依舊在一步一步的向前,將莊禾之間生長出來的雜草挖出拔除。
大兒子愣了愣,然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重新彎下腰來……
夏天,一場雨水過後,這些雜草就像是瘋了一樣從土地當中各個地方冒出來。這些田地荒蕪了一段時間,草根都埋在了土壤深處,加上因為采用了新式的漚肥耕作,雨水滋潤過後若是一不小心,三天時間就能長滿整個田地!
必須,必須今天,就除完草!
牛四夏在心中發著狠,他也隻敢對自己發狠。
要抽出三五天去山間砍木頭來修建自家的木屋,原先的草棚子著實是抗不過今年冬天了,早點趁著夏天建個木屋還可以的得到一些鄰居的幫忙,要不然等秋天來了誰有空?
還有,柵欄也要順便做一個,然後就可以在屋後養寫雞鴨,先找官府賒來養,一年之後生下來的小雞小鴨便是有一半是自己的了!然後雞生蛋蛋生雞,多少也可以拿去集市上換一些鹽鐵來,這樣一來自家農具也可以籌齊了,不至於要找官府租借……
然後是再開一兩畦的菜地,然後再搭幾根架子,種上一些瓜,讓瓜藤爬滿整個的木架,就像是原本自己老家那邊一樣……
所以,必須,必須今天,就除完草!
牛四夏咬著牙,就像是一頭牛一樣死命往前,直至他那像是紙片一樣的小女兒搖晃著,捧著瓦罐到了地頭上的時候,才拖著步伐,帶著渾身咯吱作響的關節,坐到了田頭樹下,吭哧出了一口長氣。
牛四夏的小女兒瘦瘦小小,薄弱得像是一張紙片,是六歲,還是七歲?就連牛四夏的妻子都不記得了。在父母和哥哥出去耕地的時候,小女兒也不能睡懶覺,便也是要爬起來,起鍋打水燒火做飯,甚至還要抽空打掃一下自家的草棚,驅趕一下那些根本就不怕人的蟲子……
瓦罐不大,裡麵的野菜糊糊也不多。
牛四夏妻子先用木勺在瓦罐裡麵死命撈了撈,給牛四夏撈了一碗稠的,然後又給大兒子撈了一碗比較稠的,瓦罐之內的湯糊就已經是見底了,最後再在瓦罐周邊上下剮了剮,給自己打了兩勺,看了一旁抱著腿,蜷縮在一起的小女兒,吞了一口唾沫,手抖了一下,剩下一點點便讓小女兒再捧回去。
小女兒年齡還小,不能下地勞作,所以等家裡吃完之後,剩下來的鍋和瓦罐之中還有些沒有剮乾淨的,再加一些水進去,便是她一天的吃食了。
牛四夏眯著眼靠在樹乾上,這便是難得的休息。大概隻過了不到半炷香的時間,便又睜開了眼睛,站起身,握住了木鏟子,在樹下的妻子和大兒子同樣也站了起來。
雖然累,雖然苦,但是希望就在自己手中,那麼再苦再累,又能算什麼?
“今天,這草,要除完。”
牛四夏說道,像是對著自己,又像是對著妻子和兒子說,然後便頭也不回的下了田,就像是一名走上戰陣的老戰士,一名已經不能完全直起腰來的戰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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