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潛回到了後廳,坐下。
一項習慣的產生和發展,其實都必須經過一個鄙視,對抗,然後躺倒,最後真香的階段,就比如最簡單的,坐。
斐潛當下後廳之中,就有幾個胡凳,然後可以用稍微舒緩一些的坐姿來放鬆腿部,而這樣的坐姿是不容於當下的主流的,甚至被認為是不禮貌,不正式的。
後世那種坐在椅子上,雙小腿可以垂直於地麵的坐法,實際上並不是華夏本土的,而是從外傳入的,因此也被稱之為『胡坐』。
華夏最開始,是排斥這樣的坐姿的,隻有在軍中,因為條件的原因,才有胡凳,一般士族家中都不允許子弟這樣坐,所以所謂在漢代賣凳子椅子的,先洗洗睡罷。斐潛一開始頭上就有軍銜,所以在家中擺些胡凳什麼的,平日坐坐也才沒有人嘀咕,否在早就有人彈劾或是進諫,要莊重,要禮儀,要這要那了。
直至五胡亂華之後,胡人大量的進入了朝堂,然後才將這樣的坐姿帶到了上層之中,然後到了唐代,才開始在民間流傳起來,但是正規的場合依舊采用正坐。一直到了宋代,日常正式場合可以『胡坐』,但是在祭祀等大型禮儀之時,依舊用正坐。
元代之後麼,就基本沒正坐了。
斐潛原本也不是很理解,畢竟從後世而來,雙小腿垂直的坐姿明顯更符合人體,可以提供更好的休息和舒適度,但是為什麼漢代人就不喜歡呢?
後來慢慢的,也就明白了。
因為看起來似乎是很小的一個坐姿,但是實際上牽扯的東西超出斐潛原本的想象。
華夏禮儀,最早的時候就有規範,而這個周禮之中,對於坐姿的標準,臀部是放下還是繃緊,是貼在腳踝上還是秒速五厘米的抬起,都有對應的禮節,所以改變了坐姿,那麼就等同於要改變這一切的社交禮儀。
同時,漢代的窗戶都是很低的,一直到了唐代也是如此,所以在後世東瀛之中也常見到這樣的風格,而坐姿的改變,椅子墊高了身軀高度的同時,原本的窗戶就很彆扭了,必須也要改動。
而且還有一條很隱晦的改動,就是人類對於木材的消耗,無形當中就增加了很多!而在華夏沒有水土保護意識的古代,椅子的誕生,同樣也帶動了高足的桌案,然後座位固定下之後,便有了更大的空間可以擺放更多的家具,而這些家具,在古代很長的時間內,都是木質的,然後便是一路砍伐過去,甚至將原本茂密的樹木密集如綢緞的關中黃土高坡直接砍成了光頭強。
所以,還有人會認為,不過就是一把椅子麼?
察舉改變成為科舉,同樣也似乎隻是一把椅子的差距,但是實際上牽扯的各種人和事情都非常多……
斐潛沉吟了片刻,然後拿起桌案上的墨塊,開始研磨起來,同時也在思索著,等到了墨汁研磨得差不多了,也就考慮得也同樣好了,便提起筆,寫道:
『某承皇恩,得掌西京,深感責重,亦知沉屙,當用緩劑,然弊源厚重,亟欲窮凶,沉淪為患,屠戮善良,當以芟除,廓清氣濁……』
『書有雲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無黨無偏,王道平平。任職任事,當求尚精,恪恭乃職,若沉溺故常,堅守舊轍,以朝為背,有法不依,則置憲典何地,家國何堪!罪不可赦!』
最後一筆寫下,煞氣隱隱顯露於字中。
稍微停頓了一下,斐潛放下了筆,正好龐統從回廊轉了過來,進了後廳稟報道:『回稟主公,城中宵小均已捉拿歸案……』
斐潛點點頭,指了指一旁的胡凳。
龐統也是坐下,然後順手錘了錘他的胖腿。話說回來,龐統對於凳子的舒適度需求更大,畢竟若是凳子麵積小了,也容易擱到蛋不是麼,正坐的話,那麼沉重的分量壓在腳踝上,不是更辛苦?但是即便就這樣,龐統也依舊是在斐潛這邊才坐胡凳,自己家中根本就沒有。
『如何?』斐潛問道,『可有發現?』
龐統拱手說道,『正在分彆審問……不過當下看來,似乎三輔之士,並無參與……不過尚未完全審問完畢,或許有遺漏之處……』
斐潛和龐統之前以為,又是這些家夥準備跳起來搞一波事情,但是現在看來,似乎並不是如此,當然也就是根據當前的情況來說的。
斐潛微微點點頭,這麼說來,即便是有涉及的人員,或許比原先預料的要少一些。肯定有一些人會涉及到這一次的事件當中的,畢竟鬨事肯定是有起哄挑唆的,而這些起哄挑唆的人又是怎麼來的,和關中這些士族大姓有沒有什麼往來,自然也是需要考察的重中之重。
斐潛特意將在長安的士族大姓全數都留在了前廳大堂之內,也是一來為了防止這些關中大姓們在這個節骨眼上去抹除痕跡做一些對應什麼的,當然,如果連這個會議都不敢來的,不管是托病還是托事,不管是真傻還是裝癡,肯定有問題!
不過目前看來,這些家夥要麼就是真的沒有參與過深,要麼就是還在賭。
究竟是哪一種,斐潛也不想現在就下定論。
斐潛有時候,覺得自己似乎走上了和曹操差不多的道路,身邊的人除了這些跟自己關聯密切的,似乎都是有些問題……
所以曹老板才會老是盯著彆人的老婆,想通過睡服他人的老婆來多生多育,壯大家族來控製朝綱?這個在漢代是比較成立的,畢竟在漢代生育是一件高風險的事情,而這些他人的老婆夫人什麼的,至少也是有豐富的實際經驗,比那種小丫頭的生存性要更好。
但是很顯然,曹丕一手抹去了他老爹辛辛苦苦十幾年操勞的成果。也給後世的許多皇帝創建了一個非常顯眼的示範模板。曹丕之前,外戚廢帝歸廢帝,但是依舊要扶持劉氏子,但是曹丕之後,便打破了這樣的規則,所以司馬懿有樣學樣,同時也讓後世所有的皇帝都死死盯著權臣,生怕多出再一個的曹丕司馬懿來。
斐潛思索了一下,對著黃旭說道:『各家的水都取來了沒有?』
黃旭表示已經都取來了。
斐潛轉頭和龐統說道:『便煩勞士元去「請」這些家夥喝茶……順便將這一張帶給他們看看……』
斐潛將方才寫的遞給了龐統,龐統上下一看,便明白了斐潛的意思,拱手說道:『主公安坐,某這就去辦!』
當利益碰上道德的時候,會發生什麼?
道德一副冰清玉潔的樣子,剛想和利益擺事實講道理,然後就被利益一把抓住,撩起裙子按到在地瘋狂摩擦,道德隻能是一邊痛哭流涕,一邊大叫,『我抗議,我譴責,我嚴重抗議,我嚴正譴責……』
所以,還是要有規矩。
而沒有人喜歡規矩,特彆是明顯會束縛自己的規矩。
很多人喜歡道德綁架他人,卻不喜歡被他人道德綁架,同樣也是喜歡彆人都是老老實實的排隊,但是輪到自己的時候便最好能找個關係來插個隊。
就像是從鎬池昆明池出來的水……
當龐統帶著一溜仆從,抱著提著大罐小罐到了前廳大堂的時候,韋端杜畿等人都是一愣,完全不明白龐統這是要做什麼。
龐統嘿嘿嘿的笑著:『主公知各位辛苦,特備茶飲!來人!按各自姓氏放好!』
不多時,每個人麵前就多了兩個罐子,一大,一小。罐子上麵還貼有姓氏,對應著人。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道龐統搞什麼玄虛。
龐統依舊嘿嘿嘿的笑著,隻是這個笑聲怎麼聽起來都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來人!替諸位烹茶!』
又有仆從端上了不少的小泥爐,小銅釜之類的,放到了每個人的麵前,然後從小罐子裡麵勺出了幾勺水,加在了銅釜之中,再蓋住,然後輕輕扇動火炭,燒水烹茶。仆從動作熟練,雖然說大堂之中忽然多了許多器物,但是依舊不會有什麼手忙腳亂的混亂感覺,反倒是整齊地像一個儀式……
龐統左看看,右看看,帶著笑,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