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典甚至懷疑,若是斐潛真的進軍豫州,還會有多少人堅持著所謂的『正統』?
桓典不知道,而且還不敢去深思。
為了完成名義上的破解,桓典並沒有到了長安便是急急的衝去百醫館看病,而是堅持著去了青龍寺。
之前也有一些豫州的子弟去了青龍寺。當然,這些豫州的子弟都是一些寒門和旁支。在最開始的時候,這些寒門旁支的子弟都會間隔半個月,或是一個月,就會找機會給豫州的主家那邊發書信,一方麵是彙報其所見所聞,另外一方麵也是表示自己依舊對於宗族的忠誠,並且獲取從豫州宗族那邊的支持的錢財。
甚至還有人去查探,將斐潛提供給農學士和工學士的一些基礎知識,儘可能的抄錄下來寄回去的……
然後豫州宗族那邊也會回信,大多數叮囑這些寒門旁支的子弟,不要忘記了『聖人之言』,不要被『邪魔外道』蒙蔽了心靈,要堅持『漢家正統』雲雲。
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些寒門旁支子弟就漸漸的減少了書信的頻率,經常以各種各樣的借口拖延,甚至有的要麼就是存粹要錢,而沒有在像是之前那樣敘述關中三輔的『惡政』了,再往後甚至斷了音訊的也大有人在。
一開始的時候,豫州宗族裡麵的老家夥以為是這些寒門旁支的子弟都被斐潛迫害,很是憤怒的在許多場合公然抨擊斐潛,從那個時候開始所謂斐潛青麵獠牙,每頓飯都要吃人心肝的言論便是大行其道,越傳越烈。
直至後來商隊往來的一些人發現那些消失了音訊的寒門子弟,並沒有像是之前所言那樣被抓捕和殺害,而是成為了斐潛之下的教化使,農工學士,甚至是地方小吏……
得到確實的消息之後,豫州宗族裡麵的老家夥沉默了很久,也逐漸不在公開場合說斐潛是個吃人的妖怪了。
宗族之中所謂的寒門子弟,一般來說都是父母出問題,尤其是父親早亡的,然後家庭衰敗的,在這些家庭衰敗的過程當中,宗族雖然會給這些孩子一些支持和福利,但是同樣也會帶來傷害。這是無法避免的。就像是後世學校裡麵免不了出現霸淩一樣,在古代宗族之內的霸淩,更為殘酷和可怕。
如果這些家庭裡麵的財富依舊能夠保持,那麼他們就不會成為寒門,在他們家庭支柱倒塌之後,其原本名下的財產就會被以各種名義剝奪,最經常見的就是『代為保管』、『代為經營』,然後一段時間之後,原本這些被代管的產業就會因為經營不善而倒閉,而或許就在同一個地方,就會出現一個換了一個牌子的相同店鋪。
所以說這些寒門子弟對於宗族的『忠誠』麼……
莫須有。
就像是年幼的皇帝對於攝政大臣的『感激和尊敬』的情感一樣。
在桓典到了青龍寺之後發現,在青龍寺當中不僅有他最為熟悉的經文書籍,辯論,以及演講,還有他略有涉及,但是從未係統學習過的算術,甚至還有一些天文地理,星象曆法,被驃騎將軍稱之為格物之學的東西。
比如桓典去的那一天剛好有人在說,船隻能浮在水麵上是因為『水能載舟』,船隻往下壓水,水也會往上托住船,也就是說船隻下壓的水越多,往上托舉船隻的力量也就越大……
桓典瞠目結舌之餘,不由得低聲嘀咕著『一派胡言』什麼的。
在桓典的認知世界之中,舟船之所以能夠浮在水麵上,是因為舟船是用木頭製造的,而木頭本身就可以浮在水麵上,所以舟船當然也能夠浮在水麵上。
不過,隨後桓典得知的消息,又讓他有些動搖起來。在玄武池之中竟然有比一般舟船還要更快的樓船!不用劃槳就能行進!
桓典起初以為是謠傳,可是越來越多的人確認過這個事情。莫非是驃騎將軍的障眼法?就像是斐潛當年也沒少搞什麼『祥瑞』進獻……
然後越來越多的事情,讓桓典覺得新奇且怪異,並且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準確。
桓典沒看到玄武池的舟船,先看到了往來青龍寺和長安,以及長安周邊縣城運作的『公共馬車』。
在長安三輔有私人車馬出租,這個很正常,許縣也有,但是長安三輔還有『公共馬車』的運作。在固定的地點,固定的路線,定時出發,一輛馬車最多可以坐十個人,或者願意擠一擠,還可以多站幾個,隻要還有空位,站在街道邊上招個手就可以上去,速度也不快,畢竟拉車的都是些老馬。
在最初覺得斐潛是敗家子的感覺消退之後,桓典才真正思索起這些『公共馬車』的好處來。一般的士族子弟是不會乘坐這一類的公共馬車的,也不會願意和旁人一起擠,可是普通百姓願意。或許原本住在長安臨近的百姓不會坐這個公共馬車,但是其他偏遠一些的百姓則是非常喜歡。
因為這些公共馬車提供了便利性的同時,也縮短了周邊縣城的交通時間。以前要趕集,大多數人是靠走的,需要起一個大早,然後趕個晚集,往往是中午才能到集市,采買一點東西又要急急往回走,稍微耽擱一點,天黑了也趕不到家。
在這樣的情況下,除非實在是有必要,否則這些遠一些的百姓都不太願意出門趕集。而有了固定的公共馬車之後,早上出門,快一些的中午就能回家,同時也不用擔心半道被人搶了什麼的,畢竟坐的是驃騎名下的公共馬車。
如此一來,參加市集的民眾便是越多,集市也越發開的大,大多數關中三輔的縣城都從原本一月兩集變成了四集,有的甚至變成了八集,然後斐潛名下的那些商鋪和貨物,便是越發賣得多了。
然後關中三輔的農夫民眾,便是開始『走』出來了。當桓典看見有一些農夫開始收集村子裡麵的一些手工物品,一大包一大框的乘坐公共馬車出去售賣的時候,在感覺驃騎屬地之民『世風日下』的同時,也隱隱升騰起了一絲的恐懼。
雖然他不是很清楚這個恐懼究竟來源於何處?
就像是桓典想不明白,有一些知識驃騎將軍竟然放開了讓人隨意去學一樣。
農家子竟然也可以學經文?!
這在豫州是多麼荒謬的一件事情,而在長安三輔,桓典看到了真實正在發生。在書鋪的門前的長條青石上,有可以免費借用的描字帖和沙盒,可以用樹枝或是乾脆用手指在沙盒上學寫字。
更讓他感覺到了不安的是竟然還有些普通民居邊上的小孩,在相互聚集一處玩耍的時候,以清脆的聲音喊出一些句子,類似於什麼『知之為知之』、『一言既出』等等,這幾乎讓桓典感覺到了莫名的惶恐,就像是在不知不覺當中丟失了什麼非常貴重的東西一樣。
然後桓典開始有些理解那些漸漸得不再和自家宗族聯係的寒門子弟了,因為這裡確實是『邪魔外道』,待得時間越長,便是越發的感覺和山東之處的差異……
因為說到底這不過是人性的『趨利』使然。那些寒門子弟也是人,自然也逃不過『人欲』二字。所謂學而優則仕,絕大多數人表麵說得是為國為民。但是實際上更多的還是為了自己的功名利祿。
這些寒門子弟,在原本宗族之處的求學出仕的道路上,基本上是難以走得通的,因為這些寒門子弟受到的限製太多了,隻要有主家子弟在前麵,即便是他們非常優秀,也未必會得到機會展示,更不用說獲取高位了。但現在位於長安三輔之下,卻給了這些寒門子弟一條全新的道路,不,是許多條全新的道路……
之前隻有經文,而現在不僅僅是經文,還有農工,算術,天文,地理等,就算是這些都不感興趣,去胡地當一個教化使,三五年之後回來就肯定可以當一個地方小吏,過上體麵的生活,不用再去看自家宗族之內的某些人的臉色,照顧某些人的子弟,讓出原本應該屬於自己的機會和位置。
清剿賊匪,興工賑災,救濟流民,修葺水利,建橋鋪路,獎勵工商,扶農助耕,興辦學校,推行教化,公共福利等等事項,這些不無都是耗費巨大,並且一時間未必能產出多少收益的事情。過去的地方官,若是在任的時候能認認真真的做一二件這樣的事實,哪怕隻有斐潛當下所做得十分之一,都足以表示自己是一個好官,讓全縣全郡的百姓都感激涕零,送萬民傘,造生祠供奉了。
更不用說自從驃騎將軍入主關中之後,三輔之地的百姓都是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而且不僅是關中的百姓變得更好,斐潛還大量收容了其他地方的流亡難民,讓他們可以安家落戶,重新安定下來,有飯吃,有衣穿。如今關中三輔雖然還談不上什麼聖賢之地,能做到『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但是百姓的生活確實變得更好了,這是不容抹殺的事實。
桓典感覺到了非常大壓力,所謂的『尋求破解』成為他心中無疑倫比的憂慮,這使得他的病情更加嚴重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