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將軍府節堂之內,燭火微微搖動,就像是蕩漾的漣漪。
節堂之前的天井之中,不知道在那個角落裡麵,有些蟲豸的鳴叫聲,窸窸窣窣的在夜風當中忽起忽落。
夕陽已經落下了一段時間了,可是曹操依舊沒有想要進食的意思,連上前詢問的仆從都趕走了。
天色漸漸的昏沉下來,星星在雲層當中若隱若現。
曹操望著遠方的天空,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著一些什麼。
節堂之內,不管是桌案的排列,屏風上的虎紋,還有朱紅色的柱子,玄青色的器具,似乎所有的東西都在努力的呈現著大將軍的威嚴。
威嚴?
大將軍的威嚴?
曹操冷笑了一聲,輕輕的笑聲還沒有到節堂之前,就化在夜風之中。
夜風吹拂著曹操在進賢冠之下,兩鬢有些花白的頭發,也輕輕的撫動著曹操身上的紅黑色的朝袍。
自從荀彧等人走了之後,曹操就沒有出去,也沒有換衣袍。
這樣一整套的正式的衣冠,並不會像是寬袍大袖一樣,會讓人有舒適感,而是更多的束縛。進賢冠雖然沉穩大氣,但是也會扯著頭皮有些發緊,紅黑色的朝服雖然肅穆有度,但是也會壓得雙肩疲憊,寬大的五彩綬帶看起來威武, 也會使得腰間有些勒……
所以, 這就是應該付出的代價麼?
細碎的腳步聲從回廊上傳了過來,片刻之後,兩個小一些的身影出現在節堂門前。
『父親大人……』曹丕帶著曹植,在節堂前拜倒, 『孩兒拜見父親大人……』
曹操猛然抬起頭, 這才發現天色已經完全黑暗下來,已是到了入夜時分。
『進來吧。』
曹操招了招手, 頓時覺得方才支撐身軀的手臂有些酸麻, 竟然有些抬不起來,心中不由得一跳, 自己這是……老了啊……
曹丕帶著曹植走了進來, 向曹操行昏定之禮。
『父親大人,聽聞父親大人還未進食,』曹植一本正經的說道,『還請父親大人保重身體才是……』
『哈哈……』曹操笑了笑, 說道, 『知道了, 為父一會兒就去吃……』
曹操心情略微放寬了一些, 吩咐侍從添上兩根燭火, 讓節堂之內更加明亮一些。
燭火也是要錢的。少年之時, 鮮衣怒馬, 走狗飛鷹, 什麼貴的玩什麼, 想不到老了之後,連根燭火也要節省一下, 若不是曹丕曹植前來,曹操就覺得自己隻需要點那麼一根, 也就夠用了。
年少的時候花的錢,因為都不是自己賺的, 所以不覺得心疼。年少的時候也不會想得多,因為有人幫著自己去想, 所以也不覺得心累。年少的時候不管不顧莽撞往前奔, 因為有人護著,所以也不會覺得心傷。
而現在麼……
曹操看著曹丕和曹植,忽然想起了曹洪和他的兒子曹震。
說實在話,曹洪和他兒子乾的事情, 曹操不知道麼?
可是又有什麼辦法?
幾個夏侯兄弟隻想著戰場建功立業,唯有夏侯惇一個人能多少幫一些, 但是總不能讓夏侯惇去販賣貨物, 補貼軍費罷?
要不是曹洪挑起這個擔子來,說不得曹操連獎賞將領的鎧甲和武器都要掂量一下……
聽聞斐潛那邊,就連駐紮在關外的將領,都能按照時間領取鎧甲戰袍,冬天一套,夏天一套,要是戰場上廝殺破了, 還能免費修補!
錢啊……
少年之時, 錢是王八蛋,到了現在, 錢是一家老小,兄弟族人,政權權柄, 兵卒兵餉等等,是這些東西的基礎……
可是自己很缺錢。
自己也明白為什麼會缺錢,可問題是每當自己準備做一些什麼事情的時候,總是會遇到另外的一些事情!
就像是當下!
節堂周邊的黑暗,就像是無邊無際一樣,而曹操身邊的燭火,也就僅僅能排開這眼前的一塊地方,而更為深遠之處則是無力照耀,使得曹操也分辨不清楚,那些夜色混沌之下,究竟潛藏的是人,還是鬼。
年齡大了,連帶著勇氣似乎也在漸漸的消沉。隨著身軀上的毛病越來越多, 尤其是自己的腰也不如從前了,越發的容易覺得疲憊,也越發的有一些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感覺。
當年曹操麵對董卓,麵對艱難之時, 所展現出來的勇氣, 雖然不至於說是讓天下人拜服,但是至少影響到了荀彧和郭嘉二人,而現在麼……
自己還有勇氣,直麵那似乎無窮無儘的荊棘麼?
荀彧在之前的議論之中,還有一點潛藏的意思,就是希望曹操能夠明白當下的重點,就像是當年曹操在酸棗的時候,麵對著董卓一樣,主要威脅是在董卓這一方,而不是像是當時的什麼陶謙啊,劉岱啊,甚至是袁紹、袁術這樣的,明明隻要兄弟聯手就能橫行天下,可是偏偏就是不做,成為了隻盯著周邊的蠅頭小利的短視之輩。
這是荀彧的意思。
這或許也是潁川士族的想法。
彆來搞我,我們是兄弟,看看,那邊,關中那邊,才是曹操你的敵人!
在酸棗之時,各路諸侯各懷心思,陶謙要搞張超,劉岱要殺橋瑁,袁紹欲謀韓馥,袁術隻是死盯著袁紹……
是不是這些人的下場都不好?這些諸侯口中說著國家大義,但是實際上都是想著自家的小心思,最後怎麼樣了?
當年隻有曹操當時站在了大漢的立場,指向了大漢當時最大的矛盾點,建議暫時放下內部的矛盾,合力對付外敵。也正是這樣,曹操在當時展現出了超出其他諸侯的優秀才能,才吸引了荀彧等人的投靠。
而這一次,荀彧也或許是想要表達同樣的意思,依舊希望曹操能夠明白,能夠站出來,能夠指向正確的方向,將原本處於內部的矛盾,轉向對外,也就是針對於斐潛的方向。
而這樣,就是正確的麼?
曹操轉頭看著曹丕和曹植,問道:『這幾日功課可有懈怠?』
『孩兒未敢鬆懈。』曹丕說道。
『我也一樣!我可努力了!』曹植仰著小臉回答道。
曹操露出了一些笑容,點了點頭說道,『那我可要考考你們了……』
曹丕的眼角隱蔽的跳動了一下,但是聲音依舊沉穩,『請父親大人出題。』
『父親大人請出題!』曹植笑著,又補充了一句,『可不能出我沒背過的!』
『哈哈哈……』曹操笑著,對曹植說道,『你背過什麼?論語有吧?左傳呢?也有?嗯……可知「白公之亂」乎?』
曹丕的瞳孔劇震……呸,隻是瞳孔稍微收縮一下而已,真要是動不動就瞳孔劇震,恐怕就是癲癇性腦癱患者了。
而在一旁的曹植顯然更加的放鬆,搶先想到了相關的人物,問道:『白公勝?』
曹操微微點了點頭,『可是會背?』
曹植二話不說就開始朗聲背誦道:『嗯……楚太子建之遇讒也,自城父奔宋;又辟華氏之亂於鄭。鄭人甚善也。又適晉,與晉人謀襲鄭,乃求複焉。鄭人複之如初。晉人使諜於子木,請行而期焉。子木暴虐於其私邑,邑人訴之。鄭人省之,得晉諜焉,遂殺子木。其子曰勝,在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