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在某些窮人的印象當中,富人階級永遠都是貴族般的紳士,皇家版的禮儀,其實這些東西都是被刻意塑造出來,並且展示在窮人麵前的。
比如那些『禮』。
孔老夫子其實也放屁,拉尿,便秘的時候也難受,餓肚子的時候也嗷嗷叫,但是當他坐在席麵上的時候,卻表示自己是『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凡進食之禮,左肴右被,食居人之左,羹居人之右。膾炙處外,疏醬處內,蔥片處右,酒漿處右。以脯俗置者,左朐右末』……
單單看一個宴會,當然會被孔夫子這一整套的『禮』所驚詫,可是若是一天十二個時辰陪著,就會發現在光鮮亮麗的宴會之後,孔夫子肚子也會叫,拉屎也會臭。
若是斐潛提前通知,那麼想必青龍寺這裡就會是一片祥和,既不會有小販的嘈雜,也不會有醉酒的士子,人人都衣衫整齊,各個都是溫文爾雅。
一片都是彬彬有禮。
但是裝出來的,有意思麼?
在黑暗的掩護之下呈現出來的這些,才是真實的。
有賺辛苦的小攤販,有賣勞力的夥夫,有偷盜的小賊,有岸然的士子,形形色色的人,卸下了偽裝,顯露出自己。
就比如說斐潛交待黃旭要去注意的兩條小事,若是斐潛不親自來看一眼,會有人給斐潛彙報麼?
小偷什麼時候沒有?春秋戰國時期四君子還特意雇傭小偷呢,稱之為奇人門客。被偷了還能怪誰?就算是在後世有攝像頭,有所謂天網,丟了東西也同樣不好找回,更何況是在當下?
負責集市的小吏和市坊力士會在意這些麼?會去管那個被偷了錢的攤販主後續的生活麼?會在意那個倒黴蛋家裡還會不會有人要吃飯麼?更何況負責集市的小吏和市坊力士其中也有很多隻是混口飯吃的,並沒有太多的雄心壯誌,管這麼多,上報了又能得到什麼好處?
又比如茅廁。
官吏士子有地方更衣,誰管百姓有沒有地方解手?說不得還有些家夥琢磨著,少建幾個茅廁,才能用罰款創造收入。專門在陰暗之處盯著,既不提醒也不指點,就等著懵懂的百姓犯錯,然後跳將出來,將寫著驃騎大將軍斐潛下發的律令牌子高高舉起,『我這是依法行事!看看!這是驃騎大將軍頒發的律法!你敢不從?是要抗法麼?』
光明之下,就是黑暗。
斐潛一個人是無法驅逐所有的黑暗,就算是將他全身上下都化為蠟燭,依舊不可能。
斐潛當下看到了一些問題,解決了一些問題,但是更重要的是找人去研究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問題,以及怎樣預防下一次同樣的問題……
斐潛離開了青龍寺,找到了在外麵等待的龐統,然後騎著馬,踢踢踏踏的轉上了在在龍首塬的一個高坡上,又是停了下來,回頭眺望著青龍寺。
龐統沒有跟著斐潛一起進去,並不是龐統不想去,主要是因為龐統經常『拋頭露麵』,普通人對於龐統很熟悉,另外一個方麵是龐統的體型特征太明顯了,在這個普遍都是偏瘦的漢代,一個油光錚亮的胖子,即便是皮膚黑一些,但是也像是黑珍珠一樣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遠處,是青龍寺燈火,而更遠之處,則是長安城的璀璨。
夜色當中,斐潛感覺自己既融合,又抽離。這一片大地,似乎從上古時期就已經是存在了,而這個城市,還有周邊的一切,卻是自己在這一段時間裡麵建造出來的……
長安城和青龍寺的燈火,照耀了夜空。
自己依稀記得,後世從太空之中往下看,在那些黑夜當中的燈火明亮等級,在一定程度上就代表了文明的等級。
斐潛久久的注視著眼前的一切,看著千年的文明,看著曆史的沉澱,看著古老和現代的相互融合,看著文明的燈光在映照著四方,不由得心潮起伏,多少有些感喟而生。自己這一條在時間長河當中躍起的魚,逆流千年,然後幾番經營,諸多大戰,也曾直麵生死彆離,此時此刻回想起來,那一幅幅的畫麵在眼前掠過,不由得感覺眼眶有些酸楚。
對於任何一個心中還有些華夏情節的人,秦時鹹陽,漢唐長安,都是那麼沉甸甸的字眼,當下位於此地,便是如夢如幻的在眼前展開,怎能不生感懷?
悠悠千古。
千古悠悠。
自己在不知不覺當中,從一個小小的胸無大誌的普通職員,已經變到了或許讓自己都有些陌生的驃騎大將軍,從小學的懵懂,初中的叛逆,高中的青澀,大學的胡鬨,出社會的奮鬥和掙紮,如今想來,就像是一張張褪色的照片,又像是一場場已經淡忘的夢境。
龐統站在身側,斜眼瞄了一下斐潛,開口沉聲說道,『主公,這蒼穹清朗,夜風蕭瑟……』
『說人話。』斐潛斜眼看了回去。
『哈,我說啊,大將軍,你站在這裡沉吟許久,可是有什麼佳句良賦不成?』龐統哈哈嘿嘿的笑了幾聲,『還是說在擔心後日慶典之事麼?』
『佳句?比如大風吹什麼的?』斐潛也是哈哈笑了笑,然後微微歎息了一聲,給出了一個龐統都有些意料之外的答案,『我在看這些百姓……你說這些百姓,是真的替我在開心?還是覺得因為有這麼一個多賺點錢的機會而開心?』
龐統一愣。顯然,這個問題在官麵上,當然是要說百姓為斐潛晉升驃騎大將軍而開心高興,但是就像是斐潛方才所言,若是不說官麵上的話,而是『說人話』呢?
百姓都懂得『驃騎大將軍』的意義麼?
還是說斐潛獲得了這個『驃騎大將軍』的頭銜之後,這些普通的百姓就能多吃一碗飯?還是能多一年壽命之類的?
那麼百姓高興的緣由,也就並非是斐潛的晉升……
或者說,百姓並不是那麼純粹的為了斐潛的晉升而開心。
斐潛忽然想起他在後世當中,在某本書當中見過的一句話,『群眾從未渴求過真理,他們對不合口味的證據視而不見。假如謬誤對他們有誘惑力,他們更願意崇拜謬誤。誰向他們提供幻覺,誰就可以輕易地成為他們的主人;誰摧毀他們的幻覺,誰就會成為他們的犧牲品……』
那麼現在的這些,是不是斐潛給他們提供出來的一種『幻覺』呢?大漢盛世的幻覺,天下靖平的幻覺,以及戰爭遠去繁榮永恒的幻覺?
斐潛仰頭看天,任憑星光和燈火在他的臉上形成了一些斑駁的顏色,卻也讓他的眉眼須發更加的深刻且英挺起來,『若是他們知道了,這驃騎大將軍,隻是他們的天子做出來的一場鬨劇,隻是朝堂之上的旋渦紛爭,他們會怎麼想?』
龐統嘿嘿笑了笑,『那麼,何必讓他們知曉?我們好好做就是。』
『另外一種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斐潛大笑道。
龐統也是繼續在嘿嘿笑。
斐潛點了點頭,像是對著自己,也像是和龐統說道:『記住啊,記住眼前的這一切。民眾未必需要真相,但是他們需要生活……能讓他們生活得更好,就能帶著他們往前走……我們,隻是帶領者,教導者,而不是他們的父母……』
『有時候可能會忘了這一點……會想當然的認為自己是在做為了他們好的事情,但是實際上可能並不是……究竟一件事情是好,還是不好,終究還是要自己下來走一趟,看一眼,才能清楚……』
『哈哈,駕!走了!』
斐潛打馬,向前而行。
龐統也是笑著,跟在了斐潛身後。
一行人往長安的繁華之處而行……
即便是不能解決什麼根本的問題,即便是隻能做出一點點的改變,但是也比高高在上的指揮遙控,甚至自以為是的亂出主意要好很多。
路是一點點走,世界也是一點點改變。
彆停下,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