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中門內為相舍,設有正堂、庭、後園與諸曹吏舍,今日的集議,自然是在正堂召開。
不多時,雲板敲響,眾人便是在禮官的引導之下,進入正堂之內。
以王必和荀或等人為首的文官,占據了前列,他們和曹氏夏侯氏的武將係列分列左右。文官係列的比較安靜,而武將係列的則是大著嗓門嘰嘰咕咕議論著什麼,接連被禮官提醒了幾次,才略微低了一些下去。
至於中低層的官吏,大多數都是高冠廣袖,坐在堂內靠後一些的位置,這些人大多數都是有侍中、郎官、大夫的職位,因人數太多,一排也坐不下,也沒有特彆的桌桉,幾人湊在一張席子上。他們在集議時極少發言,基本是看熱鬨的。
片刻之後,隨著一聲鐘鳴,曹丕穿著紅黑色的官袍走到了丞相主位的側麵,先是衝著荀或等主要官吏拱手以禮,然後才從袖子裡麵掏出了一封丞相詔令。
曹操還在返回的途中,曹丕當下作為嗣子,代替曹操出席這樣的會議,雖然說略有一些禮法上的瑕疵,但是問題也不是很大。
或許。
『丞相令,前北海相孔,失土棄民於先,枉顧忠孝在後,兼有勾結賊黨,謀亂朝政,蠱惑天子之嫌,今有昭獄,禦史共審,其罪昭然,責丞相府公卿、大夫、博士、議郎,考合古今,明正其罪,然後乃加公示,廣布天下,以明律令,以正朝綱。今日諸卿暢所欲言!』
這個模式,其實有些像是皇帝讓大臣們議事了。
有時候皇帝也不會親自出席這種議政,而是讓某人代為主持,然後將結果以書麵的形式上報,若是皇帝認可,便是會在上報的書麵報告上寫三個字,『製曰可』,甚至省略的寫一個『可』,就算是完事了。如果皇帝不同意議政的結果,就會打回去,讓重新再議,到時候群臣就會根據皇帝的意見,或是調整利益分配,見風使舵什麼的。
皇帝強勢,那麼群臣自然就是阿承上意的居多。
當然,也會有個彆的鐵頭娃,堅持己見力爭到底的。
如今皇帝無權,實權都是在曹操手中,所以當下議政,已經類似於皇帝的模式了,眾人也都已經算是習慣了。至於那些不習慣的人,反正也不會待多久。
孔融之事,拖到了現在才像是要最終決議,似乎並沒有什麼必要?
不然,每一次的集議,都是能看清楚群臣觀點傾向的好機會。曹操有意不出場,就是給這些人一個感覺,是還有機會『暢所欲言』的,以此來觀察他們的立場和傾向。
曹丕坐在上首一側,瞄了瞄虛位的丞相桌席,然後又瞄了瞄座下的眾人,嘴角掛出了一絲笑意。曹丕覺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眾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集中在了郗慮身上。
郗慮覺得頭皮發麻,似乎有無數小蟲在他腦袋上鑽來鑽去,似乎下一刻就會撕咬開他的頭皮,然後啃食他的腦漿一樣。
眾目睽睽之下,郗慮就像是被人用目光推出來一樣,腿腳邁出去了,但是上本身卻在抗拒,似乎整個身軀都有些彆扭的感覺。
感覺歸感覺,活還是要乾的。
『臣……臣請誅孔氏融文舉!』
郗慮覺得自己的嗓子發乾,發緊,似乎出來的聲音根本不是自己的,而是另外的什麼東西在說話一樣,但是話說了一個開頭之後,似乎也就潤滑開了,也不再那麼痛苦了。
『上有天子皇恩浩蕩,仁慈四海,又有丞相以身作則,標榜於前,然孔氏不知悔改,奸險巧佞,禍害地方,臣請誅賊以清朝政!』
『臣末微之時,於鄉野之中,亦知大漢以忠孝為本是也。為官當不懈於心為敬,必儘心任事始能不懈於位,正所謂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然孔氏融文舉,文無言德可傳世,武無靖功可安平。書曰,以私害公,非忠也。又有雲,公家之利,知無不為,方為忠也。故孔氏融文舉,在上不忠於君王,對下不忠於百姓,此乃其罪一也。』
『孝,上為老,下為子,夫孝,德之本也,承雙親,順其意,可謂孝也。子曰,孝弟也者,其為人之本也,百善孝為先。孝經亦有雲,天地之性,人為貴,人之行,莫於大孝。忠孝本一體,忠孝道著,乃能揚名榮親,此乃終於立身是也。然孔氏融文舉,口出妄言,著稱情欲,罔孝之本,棄人之親,羔羊尚知親恩,況人乎?此乃罪之二也。』
『臣蒙皇恩浩蕩,忝居禦史之職,深感兢兢,履於薄冰。則凡事有益於國家,可以仰報萬一者,雖死有所不顧,日夜懼思舍身圖報之道,況臣本以監察地方,除賊蠹為職,凡有害於社稷者,均謂之賊,亦當除之。』
『臣觀孔氏融文舉,盜權竊柄,誤國殃民,不忠不孝,禍亂人心,可謂天下之第一大賊乎!』
『賊寇於邊者,盜匪之類,乃瘡疥之疾也,賊融者,乃門庭內寇,為心腹之害也。賊有內外,攻宜有先後,未有內賊不去而可以除外賊者,故臣請誅賊融,當在剿絕外寇之先……』
郗慮越說,漸漸的氣勢也就起來了,神情也激動起來,就像是進入興奮期,甚至開始覺得原本事實就是如此,他所說的一切都是代表了真理,都是代表了大漢,代表天下所有的百姓在發言。
郗慮話音方落下,一旁的路粹也是急急的接口表態道,『臣有聞,善則稱君,過則歸己,人臣事君之忠也。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入告爾後於內,爾乃順之於外。蓋人臣以己之善而歸之於君,使天下皆稱頌君之德,不敢彰己之能以與君爭功是也。賊融則逆之,每有上恩行政之善,必言其不足,吹毛求疵,捕風捉影,唯恐天下之人知上恩是也!為人臣者,若為忠孝,果若此乎?』
『昔黃巾為亂,賊寇犯境,深入鄉野,百姓皆苦不堪言。時賊融於北海,身為郡國之首,郡縣軍校問其計,本應宜力主剿戰,以伸朝廷之威,以紓百姓之憂可也。然其曰,不與戰,賊可自退。按兵不動,任賊搶足便自退回。是故傳令不戰,令北海四野敗壞,百姓流離失所,終釀大禍,不可彌補,北海至今十室九空,皆為賊融之所罪是也。』
『夫人臣者,豈能諂諛以欺乎上,貪汙以率其下乎?賊融位北海之時,通賄殷勤者,雖貪如盜蹠而亦薦用,奔競疏拙者,雖廉如夷齊而亦罷黜。以至黃巾賊亂之時,竟無可用之人,無可戰之兵!今捕賊融於獄中,上尤仁厚以期其悔改。然賊融頑冥不化,狂妄自大,拒不認罪,又有悖論不堪入耳,妖言以惑百姓,實乃罪大惡極!直當誅之!』
有了郗慮和路粹開頭,似乎原本緊張的空氣也變得流動了起來,一時間紛紛有人出言,基本上都是表示孔融有罪,當斬殺之。
『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人,經是虛名多年,你我皆有責也!』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人人可誅之!』
『今斬孔氏,可正風俗!可明朝綱!』
『當以賊罪,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剩下的人,則是默然。比如王必,他隻是看著,並沒有說話。因為他基本上是屬於親曹派的,即便是不說什麼孔融的罪名,也不會被認為是孔融同黨。
另外的,就像是荀或,也是眼觀鼻鼻觀口,似乎風吹不動,萬事不驚。
鬨紛紛一段之後,漸漸的也就安靜了下來。
曹丕緩緩的點了點頭,『既然諸位皆如此言,便依律書奏處之就是。』
聽到沒,這就是『公論』!
朝廷之上的大員,身為經學的傳家士族等人的『公論』!
孔融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全身上下沒有一點好處,頭頂生瘡什麼的等等,所以……
時太興七年冬,原北海相太中大夫,孔融棄於市。
孔融生前,自稱孔融之友者,敘述與融親善無間者,不知凡幾。
孔融死後,唯有京兆人脂習元升,與融相善,及融被害,許下無人敢收。獨其往撫屍而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