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遼指了指那堂前的那攤血跡,『羅參事義正辭嚴,為此賊憤其不平,然西海民之苦甚,參事可有鳴其不公乎?』
『啊?』羅正依舊是瞪圓了眼。這不是再說嚴主簿的妻子無辜與否麼?怎麼忽然就轉到了普通百姓身上?普通百姓公平不公平和嚴主簿妻子又有什麼什麼聯係?
張遼見羅正依舊不明白的樣子,便是轉頭問張安道:『直尹監張從事,哦,非也,有聞司張監察,此人功績如何?』
張安無聲的歎了一口氣,往前站了一步,緩緩的抬起了一直都低著的頭,臉上的表情也從一開始的小心翼翼的模樣,變成了像是從刀鞘裡麵拔出了刀刃一般,目光在羅正身上略過,便直接說道:『羅正。隴西百石縣人。太興六年隨民遷至西海。擅經學,通算術,初任都護府書左,後於太興七年初任參事至今。其人多以虛名為好,虛浮於事,雖無明顯惡行,然亦無為百姓聲張是也。』
張遼點了點頭,『可惜了。』
可惜什麼?
羅正心中一季,還沒等他想明白張遼為什麼說可惜了,就聽到張遼繼續說道:『可惜啊,博學多才,皆學於犬腹是也。嚴主簿何人也?張監察!』
張安現在顯然也不再保留了,朗聲而道:『主簿嚴氏,貪婪成性,於府衙之內,假借都護之名,以手中職權,收取賄賂,盤剝官吏,但凡未有敬獻之輩,皆評下品,罷之不用。家中財貨黃白無算,更有城西莊園良田數十傾,牛羊千數,皆曆年收受所得。』
張遼點頭,補充說道,『還有無能位職,貪腐誤事,延緩軍糧,妨礙軍法!』
張安拱手,『卑職記下。』
張遼轉過頭來對著羅正說道:『汝為嚴氏不平,認為其妻子無辜?其妻子享樂之時,所用非貪腐之財乎?既用其不義之財,則當有同責之罪!若汝真懷有正義之心,為天下不平鳴冤,為何年餘以來,未曾替百姓而鳴?西海百姓勞役甚重之時,汝於何處?兵卒抵命兵餉受人貪腐之時,汝又有何言?懲惡之時,汝於心不忍,言惡人之妻子無辜,然怎不見汝揚善之舉?百姓困苦之慘,汝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此心可誅也!』
】
羅正臉色頓時慘白,身軀發抖,無言以對。
張遼所言,確實是如此。
好人壞人無法憑借一句話來定,也不是說好人一定一生都隻是做好事,壞人一輩子都做惡事,但是華夏之人往往有個誤區,就是太喜歡站在道德高位,仿佛能勸了婊子從良,屠夫放下刀,便是可以有大功德,大業報,為此不惜給婊子屠夫開出高額的價碼,表示隻要悔改就既往不咎,然後反過頭來苛責好人,隻要好人辦錯一件事,就要狠狠踩在腳下,唾罵萬年。
在這樣的思維引導之下,站在高處的官吏和儒生,往往都喜歡大談公平,表示犯罪之人子女是多麼無辜,卻對百姓痛苦視而不見,此種言論,可謂其心可誅。
禮法之道,律法森嚴,最根本的目的就是為了維護社會穩定,懲惡揚善,弘揚正氣,祛除邪惡。貪腐之人如主簿嚴氏,收取賄賂,置辦莊園,其本人包括妻子在內,家中老小上上下下憑借著其權柄享受了榮華富貴,掌握著大量的資源,獲得了比普通人更多的便利,而現在羅正卻表示其妻子老小是無辜的,所以不能一同治罪?
這一類的論調,就是酸儒文人最喜歡的,所謂混淆是非是也。
在羅正大談主簿妻子無辜的時候,他並沒有談及那些戰場犧牲的兵卒子女有沒有得到優待,也沒有去維護那些普通百姓麵對厚重勞役以及層出不窮的盤剝的權益。這些類似於羅正的人,表麵上說的一套套,都是冠冕堂皇,可是實際上他們對於底層的很多具體受到不公待遇的事件不聞不問,反而對貪官腐吏的妻子家屬能不能得到安置這種事特彆上心,他們義正辭嚴的表示罪犯的妻子是多麼無辜,卻對真正慘苦且無辜受害的百姓權益如何保證漠不關心。
追根究底,隻不過是這些人害怕自己一旦被查處,那麼真的按照《貪瀆律》來施行的話,就會連累到了自己的家人而已,所以假借公平的名頭,給自己家人謀一條後路而已。
不可不謂深謀遠慮。
『對了,』張遼忽然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莽撞了……』
羅正頓時就像是抓住了什麼溺水的最後一根稻草一樣,抖起精神來看著張遼。
張遼轉過頭看著張安,歎了口氣說道:『連日奔波,太累了……竟然忘了讓羅參事多說幾句,再問下有無同感之人……畢竟能為嚴主簿聲張正義之人,恐怕也是多有問題……』
張安咳嗽了一聲,不知道自己應該表示說對,還是說錯。
至於羅正則是傻了,臉色又黃又白,完全沒有了之前義正辭嚴的堂堂之態,而是顯得猥瑣起來。
張遼擺了擺手,沒有繼續理會羅正,而是對著張安繼續說道:『既然如此,也就多煩勞張監察就是……且依有聞司勘察檔桉,依律論處,該殺就殺,該罰就罰!』
張安目光炯炯的看著張遼,『敢問將軍,是全數……還是……』
張遼伸手示意,『全部!某沒有這麼多時間來和這些人嚼嘴皮!』
張安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然後低頭領命,旋即往前一步,昂首站在了染血的台階之前,目光從都護府眾官吏身上環視而過。
對於這些人,他其實都有一本賬,一筆筆的都記著。
作為有聞司潛藏在西域的監察使,他已經默默的記錄了很久,就是為了這一天!
原本張安還不確認張遼的想法,也不知道應該不應該將這些記錄拿出來,可是等張遼殺了主簿之後,又是點破了張安的隱藏身份,張安也就明白了,到時間了。
到了算賬的時間!
張安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都護府司馬陳氏,克扣兵餉,盜賣軍械,依律當……』
張安話還沒有說完,在都護府眾人隊列之中便是有一人猛然竄了出來,從懷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直直朝著背對著眾人的張遼撲去!
這人便是張安所言的那名都護府司馬!
既然身為司馬,多多少少也是有點武藝的,此時趁著張遼轉身,視線不在眾人身上的時候突然撲出,就像是一隻毒蛇猛然之間露出了獠牙,白森森的咬向了張遼的後背!
張安頓時嚇得一跳,心緊緊的被扯起,眼睜睜的看著此人撲了上去……
都護府司馬臉上還帶著一些猙獰的笑,他覺得張遼本身帶來的兵卒就不多,若是在這裡一舉將張遼乾掉,接下的事情就簡單了!
甚至他都想好了要如何掩蓋事實真相。隻要說是張安誣陷主簿,張遼無故欺淩都護府大小官吏,主簿嚴氏不堪其辱,憤而反抗而被慘遭殺害,於是眾人憤而反擊,誅滅張遼張安二人!
反正都護府上下官吏,多多少少都有沾染一些貪腐之事,或多或少而已,要不然都留不住在都護府,因此在某種程度上都算是『自己人』!
『自己人』當然是要護著『自己人』!
這一點,都護府司馬想得也沒錯,就像是方才說嚴主簿妻子無辜的羅正,其實也是在其中分潤了一些好處,雖然沒有明麵上的索賄受賄,但是也算是既得利益者之一,所以才會站出來為嚴主簿說話。正所謂拿人錢財自然是與人消災。
所以隻要乾掉了張遼,一切都好……
都護府司馬眼見著自己捅刺出去的匕首即將紮進張遼的後心,麵皮不由得越發猙獰起來,可是忽然之間他眼前一花,眼前張遼忽然失去了蹤跡!
在等都護府司馬剛想要控製了撲空的步伐,企圖尋找張遼的蹤跡的時候,卻感覺到自己似乎漂浮起來,然後看見有個無頭身軀還伸著手,握著匕首,往前撲去,最後撞上了節堂的台階……
此時此刻,張安站在一旁,張大的嘴巴,才剛剛喊出了一個『小』字。
張遼抖了抖戰刀,甩出了一條血線,就像是慵懶的猛虎,又將爪子收回去了一般,看著人頭滾落到了近前,便一腳踩停了,若無其事的對著張安說道,『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