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師也是無奈,『我是金創科的,這冷瘴之症,不是我本行啊……而且這病,還是看了百醫館的邸報才知道的……』
『那……那百醫館有說這什麼冷瘴應該怎麼治麼?』盧四郎問道。
醫師搖頭,『或許有,不過我隨軍之後,就收不到邸報了。要不你讓運糧的去看看有沒有最新的百醫館邸報,帶一份來?我給將軍開了些湯藥,不過草藥也不多了……唉,早知道就多帶點草藥了……算了,我還是到周邊山頭上去看看,看看能不能采一些……』
盧四郎連連點頭,然後又叫來兵卒跟著醫師一起去,幫忙采藥。
高原反應這玩意,就算是後世也未必能夠確定具體發病人群,隻能說是大概某些人會容易有這樣的反應,可也不是絕對,甚至還有可能健康的上去高反得死去活來,然後有個低血壓什麼的基礎病的,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當然,純粹的高原反應其實致死率並不高,可怕的是高原反應的並發症……
盧四郎看著醫師離開,然後聽著大帳之內沉重的呼吸聲,並且間雜著咳嗽的聲音,心情不由得沉重了下來。
盧四郎有些猶豫,他不知道是應該進去稟報,還是讓高順多休息一下更好。
『四郎麼?』帳篷裡麵有些沙啞的聲音傳了出來,『進來吧。』
盧四郎連忙應了一聲,然後和一旁掀起門簾的護衛點了點頭,走了進去。
『將軍……』
高順氣色不好,因為受傷,氣血虧虛,所以臉色有些慘白,而又因為高原反應導致眼睛唇舌都有些發黑……
『將軍,兵卒屍骨都安葬好了。』盧四郎將手頭上的事情一一稟報,然後偷偷看著高順難言疲憊和痛苦的神態,不免擔心的問道,『將軍,不如我們立刻啟程回軍罷……急行三天之內就可以到焉耆,然後就到西海了……』
高順擺擺手,咳嗽了兩聲,帶出了一些喘音,『不能急……要先處理烏孫之事……』
徐徐而退,方能保持威懾力,若是夾著尾巴急歸,誰都清楚有問題了。
盧四郎微微歎息一聲,『將軍,那個車師後國的俘虜……』
高順呼哧呼哧有些艱難的喘息了幾聲,『餓兩天,然後再問……彆死了就行……我們需要他來處理手尾之事……』
車師後國的一個小王在混戰當中被抓住了。
車師後國的小王,他也沒想到,明明是大好的局麵,為什麼會變成了現在這樣的處境……
他才剛剛登上小王不久。
他還在暢想著自己能夠號令千軍萬馬,奔騰馳騁在廣袤的西域土地上。
年輕人麼,怎麼能沒有夢想呢?
但是他沒想到,他頭腦一熱,想要趁著這一次漢人敗退的機會充當英雄的想法,使得他現在像是一條鹹魚……
一條發臭的鹹魚。
如果說當上車師後國的小王是他人生的高峰,那麼現在肯定無疑就是他的低穀,或者叫做深淵。
在之前的那場混戰當中,他衝得太靠前了,結果漢軍反擊的時候,即便是他的護衛拚命想要保護他,可是很不幸他在逃跑的時候被甩下馬,漢軍見他衣著華麗,知道他是條大魚,便是沒有在第一時間殺了他,而是留下其性命……
可是他真希望自己是當時戰死了!
他寧願死在戰場上!
一路上,淪為俘虜的車師後國小王回想起他曾經喊出的豪言,也幾度想要奪刃自剄,卻一直沒找到機會。
後來,他找到了個機會,想要一頭撞死在崖壁上,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在最後一刻卻收了一些力道,以至於他雖然碰得頭破血流,卻仍留有性命,被漢軍的軍醫罵罵咧咧的湖了一腦袋的草藥,然後竟然止血了……
於是他絕望的發現,他自己根本沒有自殺的勇氣。
不畏死亡隻不過是短暫的衝動,而貪生怕死才是生命常態。
車師後國小王雖然沒有死成,但是他依舊覺得自己還是忠誠於車師人的,忠誠於他的族人,他即便是當下被俘虜了,也要展現出作為車師人的勇氣來……
可事情沒有他想象的簡單。
當最開始被抓到了漢人軍將麵前的時候,盧四郎也是對這位車師後國小王有些興趣,順口就問了一句他降不降,車師後國小王當時自然是非常康慨激昂的嘰裡咕嚕說了一大堆,但是沒等他說完,盧四郎就沒興趣了,驅趕牛羊一樣讓人將他帶下去了。
隨後在他自殺沒成功之後,甚至連捆綁都省了。
這簡直就是一種侮辱!
車師後國小王咬牙切齒,他甚至詛咒謾罵著漢人,覺得他雖然沒有自儘的勇氣,但是漢人為什麼不能一刀殺了自己,讓自己至少也能全了勇士之名,也是件好事,不是麼?
可是漢人並沒有動手,漢人隻是將他關押了起來。
關進了一個空蕩蕩的地窩子裡,沒有飯吃,也沒有水喝。
他很餓。
也很渴。
他曾經聽聞,在西域早些年的時候,有一名漢人被匈奴抓起來,同樣是關在了地窩子裡,然後沒有吃喝之物,便是用天上飄下的落雪和他身上的毛氈上的毛,吞下充饑……
他一開始覺得漢人那叫什麼蘇能做得到,他也一樣能做到。
他豪情滿懷。
旋即他開始犯愁……
可周圍除了土還是土,外頭是晴朗的天空,一點雲都沒有,哪來的雪?
而且毛發一點都不好吃,他隻是試了一點點,都惡心乾嘔,連苦膽水都吐了些出來,怎麼可能吃得下去?
後來漢人送了些吃的喝的,但是有條件,要他投降才能吃。
車師後國小王咬著牙,拒絕了。
但是很快他就撐不住了。
沒喝的,尿都拉不出一滴來。
饑餓感更是時刻不停地折磨著他,在不知日月的地窖之中,他感覺好像是已經度過了一生。他餓得兩眼發黑,渴到暈厥,最後甚至綠著眼睛,在地上摳摸著,但是除了砂石之外,什麼都沒有。
他甚至伸出已經乾涸的舌頭,去舔泥土,去舔地窩子當做棚子的樹枝,將那些乾巴巴的樹皮一次又一次的摳下來,塞進自己嘴裡……
在餓到昏厥的時候,他的感覺自己似乎已經回到了務塗穀,回到了王庭當中他華麗的帳篷牢裡麵……
恍忽之間,他似乎看見了車師後國的人以一種超出凡人的勇猛之態衝殺了上來,然後掃平了整個的漢軍駐地,將漢人軍將都斬殺了,然後打開了地窩子,營救了他自己,並且車師大王到了他麵前,讚許他的堅守和忠誠,並且遞給他了甘甜的美酒……
可是等他恢複意識的時候,他才發現,麵前的人不是他的車師大王,而是那名叫做盧四郎的漢軍將領,他手中拿著的也不是美酒,而是普通的水囊,並且已經被他喝了大半。
水下了肚,頓時發出震天一般的饑鳴聲。
盧四郎從一旁的兵卒手裡麵拿了一塊烤馬肉,遞到了車師後國小王的麵前。
香噴噴的烤馬肉的色澤是那麼金黃,散發著的香氣是那麼的誘人。
車師後國小王忍不住伸手出去,出於本能的想抓,但是盧四郎卻收回了食物,笑了笑,『降不降?』
車師後國小王想起了自己在家鄉說過的豪言,想起了車師後國大王對他的信賴和期望,想起了他的榮譽,他的名望,他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一切都在勸阻著他!
寧死不降!
除了他的手和嘴。
他聲音微弱,卻解脫了一切艱辛。
他的手向上伸展著,渴求著。
『我願降……』
烤馬肉被扔在麵前,他發瘋似地撲上去,吮吸著,撕扯著。
『真香啊……』
等他吃下了肉,整個人回過神來,才知道他隻不過是在地窩子裡麵待了一天一夜而已,並不是像他想象當中的那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