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的幾天之中,壺關之處的慘烈爭奪,就已經夠讓曹軍認為是殘酷的了,可是等到了當下,才真正算是明白戰爭的無情和可怖。
或者說是『重新明白』。
人是容易健忘的,在皇甫嵩砍下了幾萬人的頭顱,將屍體填滿山穀才過去多久,宛如隻是過了幾天的好日子,就可以忘記了當年的慘烈和悲痛,又開始覺得自己能浪了。
也又開始將人命不當回事了。
壺關上下,四野之中,似乎都堰塞了屍臭的氣味。
一開始的時候,還有人去動手掩埋這些屍體,但是時間一長,就沒有人再去動了,除非是某些屍體妨礙到了什麼事情,否則根本就像是看不見也觸碰不到一樣。
冬日氣溫較低,屍體腐爛的速度不算快,但是該腐爛的依舊還是會腐爛,尤其是人體內部的腸胃,往往是最先腐爛的部分,很多屍體的肚皮會一天天的鼓脹起來,就像是不管男女,都被死神或是死神的爪牙搞大了肚子一樣。
青灰色的肚皮高高的聳起,屍斑和紫黑色的血管就像是召喚邪神所篆刻的花紋,稍微觸碰一下,或是什麼地方的震動,就會使得這些屍首嘭的一聲炸裂的肚皮,所有膿水就像是在紅燈區列隊等候的色孽信徒,迫不及待撲向了周邊所有的獵物,不分年齡。
那些被挾裹,或是被征調而來的勞役,漸漸的就從人,變成了像是行屍走肉的鬼。
曹軍本身就沒有多少糧草,再加上轉運不順暢,使得糧草的補給往往隻能是先滿足曹軍兵卒自身。在開始的時候曹軍兵卒還偶爾會因為周邊惡劣的環境吃不下,惡心,嘔吐什麼的,但是後來麼,就算身邊有一個正在腐爛的屍體,曹軍也能一屁股坐在屍體邊上,一邊看著蛆蟲在屍體眼眶和嘴巴裡麵蠕動,一邊將自己份額的吃食狼吞虎咽的吃下去。
激戰的時候,人往往失去了正常的饑餓感,仿佛不用吃食也可以戰鬥,但是隻要退下來,那些消失的饑餓感就會加倍返回到身上。
除了饑餓之外,另外一個大敵就是疲憊。
很多曹軍兵卒,往往是拿著手中食物吃了幾口,就垂首沉沉睡去,也不管到底身在何處。而這些睡著了的曹軍兵卒手中漏下來的食物,又很快的落入下一個人的手中,然後消失。
勞役苦力,挾裹民夫,則是如同幽魂一樣在曹軍烹煮的篝火邊上,或是坑灶之處遊蕩,但凡是有一點殘羹冷炙,就像是一群野狗一樣撲上去,連撓帶打的爭做一團,將混合了土渣的食物吞下去。勝利者流著血,踉蹌著走開,失敗者往往就成為了下一具的屍體。
曹軍兵卒隻是冷眼看著,既沒有歡笑,也沒有悲愴。就像是人看著螻蟻在爭搶食物,不會覺得有什麼特彆的情緒起伏,隻是在被吵到了才會有氣無力的驅趕兩下,甚至是二話不說就是拿刀去砍。
古典戰爭時代,依舊一樣會有戰爭後遺症,隻不過在這個時間點上,更多人的隻是認為是發瘋。
疲憊的曹軍兵卒,往往沒有任何做其他事情的興致,除非是出動,否則就是倒在避風的帳篷裡麵呼呼大睡,就算是睡醒了,也是呆呆的坐著,一動不動。
值守的兵卒強撐著四下巡弋,但是似乎看起來就像是他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麼,隻是憑著本能在走動。
樂進坐在中軍帳之中,臉頰消瘦,雖然腰背還是努力挺得直直的,但是明顯精神頭已經大不如前了。至少在周邊的器物桌案上的灰塵,已經是很多天都沒有清理了。樂進不在乎,他的護衛也沒有空收拾。
營地之中充滿了厭戰的情緒,護衛必須像是警報器,亦或是安撫劑一樣,散在各處,哪裡還有空閒給樂進收拾打掃大帳之內的器物灰塵?
樂進已經是下令將傷員都送往後方了。
雖然說包括樂進在內的很多人都知道,這些傷員未必能夠活多久,而且就算是輕傷員,想要翻過羊腸阪道再回到冀州……但是至少會讓營地裡麵少一點令人沮喪的呻吟。
再撐幾天?
還要幾天?
然後援軍還不能來怎麼辦?
真要是到了這樣的地步,自己是逃,還是就死在這裡?
壺關……
哎,壺關。
樂進從來就沒有想單靠他自己……呃,或許還是有那麼一點奢望的,但是很快就在屁一樣的聲響當中消散了,所以他的目標就自然改成了儘力攻擊,吸引斐潛在上黨區域的兵力,隻不過很快這個目標又再次下調,剩下了待援……
是不是還要再次下調目標,隻要能活著就好了?
賈衢守得太穩了。
樂進最怕的,其實就是這樣的人。
如果衝動,就會有破綻,樂進會像是瘋狗一樣撲上去,撕咬拉扯,將原本的破綻變成碩大的傷口,可是賈衢什麼都不動,就是穩守。
不管樂進采取什麼戰術,都是一板一眼的應對,甚至樂進都不需要多想,就能猜出賈衢下一步會怎樣做……
連帶著曹軍兵卒也是如此,什麼時候進攻到什麼位置,便是會有什麼反擊,躲得慢的和企圖在紅線左右橫跳的,就可以能會死,早些逃下來的,多半都沒事。每天按照時間出去晃蕩一圈,死幾個人,大多數都是曹軍這一方,當然偶爾也會是壺關守軍,然後便是結束一天的行程。
樂進不是沒有試圖引誘壺關上的賈衢出關偷襲,但是賈衢就是不動,甚至樂進懷疑是不是賈衢太膽小了?亦或是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靈活變通的書呆子,但就是這樣一板一眼的防守,讓樂進越發的有氣無力起來。按照道理來說,打成這樣的戰也該停了,但是戰爭這種事情,是覺得能停就能停的麼?
『啟稟將軍!』曹軍兵卒的聲音,似乎是在灰黑的環境裡麵添加了幾分的明亮色彩,『援軍!援軍來了!』
『什麼?!』樂進幾乎不敢相信。
『將軍!援軍,援軍真的從南麵而來!』曹軍兵卒笑著,露出黃黃黑黑的牙。
樂進起身,衝出了大帳,『誰統領的兵馬?可是妙才將軍?』
『呃,不是,是趙,趙參軍……』
樂進之前的興奮,忽然少了一半。
但是不管怎麼說,援軍來了,這是一件好事,至少士氣可以維持住了……
可樂進萬萬沒想到的是,趙儼前來,並沒有帶來多少好消息。
『好消息是長平一帶我們打下來了……』
趙儼緩緩的說道,『但是沒有多少人,也沒有多少東西……騎都尉也沒來……夏侯將軍?夏侯將軍還在等……』
『等什麼?』樂進追問道。
趙儼沉默了一會兒,『應該是在等機會,或者是等其他的什麼……』
『這麼說來,夏侯將軍根本就沒來?』樂進問道。
趙儼點了點頭。
兩個人之間,便是一陣的沉默。
而大帳之外,因為來了援軍和補給,曹軍兵卒便是有了歡笑聲,也有了更多的活力,嘰嘰喳喳鬨哄哄的聲音,或大或小的傳進了帳篷之中。
不了解情況的樂進手下曹軍兵卒,歡笑著,滿足於眼前的吃食。
而剛抵達了壺關的趙儼的援兵,也還沒有經曆過類似於壺關的慘烈,就算是看見了當下壺關的戰場,還沒有能夠以身替代,隻是或驚訝,或不適的參觀旁觀……
樂進叭咂著嘴,『趙參軍,有一個事……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
樂進將他配給而來的火藥出現問題的事情,向趙儼重複說明了一遍。
趙儼愣住了。他雖然沒有配給火藥的資格,但是他能從其中聽出事情的嚴重性。
『這個……』趙儼搖了搖頭,『未曾聽聞此事……』
樂進點了點頭,然後兩個人又不說話了。
樂進雖然莽,但是不代表傻,而趙儼更是心思通明。兩個人都明白這個事情的問題在什麼地方,甚至也能知道當下越是沒消息,便越是問題嚴重,可是他們兩個人又能奈何?就算是這個事情讓他們兩個人當下就回去處理,多半也是處理不好。
小問題,就會光明正大的播報出來。
真的是一個軍侯的失誤,或是某個小吏的過錯,那麼就會鄭重其事的宣判,罰罪,並且還會廣而告之,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