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的官道旁,說書的石岐將陳沐叫到一邊說了幾句話,讓陳沐決定留下兩個從倭的性命。現在那倆人,齊正晏與隆俊雄日夜宿在岩洞中為陳沐熬製硝土,每日自有人給他們送飯,當然少不了岩洞裡放著兩柄倭刀,讓他們不要鬆懈了武藝。
聽昨日探望的邵廷達說,那倆當初被削光的腦袋,如今已長出半寸短毛了。
其實陳沐之前對這個時代的文人,總帶有一種無端的偏見與不屑。這不單單來源於四百年後靈魂身處的傲慢,也因為在上千年中,士人帶領萬民締造出一個又一個雄踞於世的偉大帝國,他們是受人敬仰的中流砥柱;而現在,他們依然受人敬仰依然中流砥柱,可時代在悄然發生變化,不論這過程是什麼,在陳小旗眼中看到的結果——他們輸了。
但這其實是不公正也不客觀的,至少站在陳沐今生今世的角度上,他沒有任何理由去對士人表達不屑。
石岐有獨到的見解,對陳沐說:“從倭可讓旗軍習練跳戰,熟其軍略,以期與倭人再戰建功。寇已式微,無發則無路可逃,待其生發,小旗已有禦製止道。”
這便是隨意抬手,正搔到陳軍爺心中癢處。後世人到這個年代,有幾個不會從心裡生了點想與島國見真章的遠大理想?
兩名從倭便被邵廷達剃去頭發塞進岩洞奉行陳小旗的製硝大業。從那時起,瘦得跟個鳥猴子一樣的石岐在陳沐眼中仿佛就不一樣了,那不叫鳥猴子,叫文弱。
從石岐的身上,陳沐看到了一個名為‘落第書生’的可怕群體。這一刻他不是一個人,他是中華大地上層出不窮的山大王身旁出謀劃策的狗頭軍師靈魂附體,這一刻他是考不上科舉便叫滿城儘帶黃金甲的黃巢,他是考不上科舉便嘯聚山東三十六巨盜的宋江,他是考不上科舉便古來事業由人做的天王洪秀全!
陳沐看著累出滿頭大汗坐在屋舍石階上端著熱粥呼嚕呼嚕往嘴裡送,吃完還打出滿意飽嗝兒的石岐鬆了口氣——還好,石岐看起來並不想起兵造反,所以大約他像那些先賢山大王一樣,身邊也有了一個狗頭軍師。
石岐的思路是沒錯的,隻要陳沐能製得住頭上沒毛的從倭,讓他們安心在岩洞裡熬硝,就不怕他們頭頂長出毛來。這世上最可怕的人就是光腳的,因為光腳的無所畏懼不用守規矩,匹夫一怒血濺五步誰都承受不住;但隻要光腳的穿上了鞋,就不再可怕了,因為他隻是個穿鞋的,發現穿鞋舒服,他就想穿褲子、還想穿衣服,穿衣服不夠還要戴帽子。
陳沐的許諾就是幫他們穿上鞋,重回衛所治下做他陳軍爺的馬前卒。這年月旗丁稀少,犯罪的都造反了,沒人來充軍,製作兩份軍籍反而比找到兩個願意做軍戶的人容易多了。
給倭刀也是石岐的主意,不過欲擒故縱,讓他們自己想明白是重做軍戶好,還是帶著熬硝的法子亡命天涯好。熬硝這事會的多了,偏遠山穀各地土司都在做,本就不是陳軍爺獨一份兒,拿屎尿都能熬出來的東西,帶走又何妨,關鍵他們離了陳沐又能活過幾日呢?
跟著陳小旗的軍戶在安遠驛站活得何其瀟灑,可都讓他們看著呢!
驛站門口冒冒失失傳來馬鳴,柯澤兒跌跌撞撞跑進院中跪在地上,臉上淚痕還未風乾,朝著東北方不斷哀嚎接連叩首。眾軍戶被他嚇得夠嗆,圍上來隻聽驛卒帶著哭腔吐出五個字,空氣中仿佛被點燃一顆大炸彈,嘉靖四十六年是太平年歲的謊言像一麵從中間裂開鏡子,登時稀碎。
因為世上根本沒有嘉靖四十六年。
柯澤兒說:“皇帝,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