娼婦言語裡有調笑的意味,或許是久居澳門早已忘了王化,也可能是職業使然,還不忘對陳沐拋個老媚眼。
明人修士的言語就有些僵硬了,仿佛很久沒有說過漢話一樣,開口惜字如金,“小民拜見,千戶。”
陳沐坐在椅上,身體向後微微靠著,他的目光專注於修士的手和腰,他的手上有久握刀劍形成的老繭,他的腰間皮帶有佩刀佩劍的卡扣。
這不但是個明人修士,還是個老邁的武士。
“我是陳沐,香山千戶。”陳沐坐正身子,一手扶膝一手搭在茶案上,對二人問道:“你們叫什麼,哪裡人,什麼身份?”
見陳沐不吃這套,娼婦這才躬身行禮,嬌聲道:“奴家叫蝶娘,福建泉州人氏,在濠鏡生計,當然是良家婦女。”
你看我多信你!
陳沐不想理她,抬手讓她坐一邊,轉目向明人修士,示意讓他說話。
“老夫耶穌會修士安東尼,曾侍奉沙勿略神父,居濠鏡澳二十餘年,去過很多地方。”明人修士安東尼拱起手來不倫不類,道:“千戶閣下,聽說您要治理濠鏡,培萊思神父可以為你提供幫助,他在濠鏡澳等你。”
說完老頭還有模有樣地拿胸前十字架在左右擺動記下,看上去比讓他行拱手禮像樣多了。
陳沐很想問問,這個連明人名字都沒有的修士老頭是否還把自己當作明朝百姓,不過問也白問。
安東尼讓他有種奇怪的感覺,仿佛他們之間身份地位是平等的一般,事實上他們之間的地位絕不平等。
這個時代不論東方還是西方,不論佛教還是天主教,沒有平等。
所以陳沐更容易把這種神態當作優越感,而他很不喜歡這種露出優越感。
像殖民者麵對被殖民者。
“我知道了,過些時候我會讓他來,這段日子就請你先在這住下,下去吧。”
陳沐對濠鏡澳有很多疑問,耶穌會的修士無疑是在澳上生活最長時間的,也是最合適的人選。
但他同樣認為,現在接觸傳教士並不是個好時機。
在他對濠鏡了解仿佛白紙時,先聽誰的,都會造成先入為主的觀念。而如果一定要先入為主,他寧可聽明朝娼婦的話,也不願去接受宗教填滿頭腦的狂信徒。
能執著漂洋過海來東方傳教的修士,自然都是狂信徒,而狂信徒教導出的仆人,當然也是狂信徒。
但信仰加持的修士對境遇處變不驚的模樣讓陳沐欽佩。
安東尼仿佛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即使被召之即來揮之則去,也沒有絲毫意外,點頭之後跟著旗軍亦步亦趨地走出去,依然昂首闊步。
“哼,假番夷!”
安東尼剛走,蝶娘就滿是嫌棄地朝安東尼的背影奚落出聲,回過頭又是滿臉笑容地看向陳沐,道:“哎喲千戶大人呐,要找會說番語的人,找他乾嘛啊,他跟朝廷能是一條心?番語奴家也會,濠鏡澳上的事兒什麼都知道,這不等著您問呢。”
陳沐吐出一口濁氣,靠在椅背上,眼睛定定地看了片刻雕畫的房梁。
“你說他是假番夷不能信,那你這倭寇的婆娘,陳某就能信了?”
尋常百姓不能離籍很久,這個福建女人是怎麼跑到濠鏡澳來的,不難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