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下一刻他的長矛倒了,舉著手腕不可置信地大叫媽媽,眼淚、鼻涕和口水狼狽地滿麵橫飛。
等他跪在地上才發現身上穿的土色雙層亞麻袍子帶著染紅的大口子鼓了起來,係在腰間的麻繩也拖不住裡麵的重量,某個瞬間袍子破口翻了過來,破裂的腸子帶著彆的東西從裡麵流出一地。
他還沒死,自己便感覺不到要為他複仇的憤怒,隻想竭儘所能地幫助他捂住肚皮、甚至更原始的衝動是幫他把腸子塞回去,可擋自己伸出手才猛地想起剛才爆炸發生時有什麼東西飛起來自己接住了抓在懷裡,現在隻覺得又濕又膩,拿起來一看正是他那隻出了凍瘡的手。
血往下滴進土裡滾成小球。
手還在抽動。
這種時候先前把人嚇一跳的爆炸已經不可怕了,可怕的是血都湧上腦袋裡,耳朵聽不見任何聲音又好像所有怒罵與哭喊都衝了進來,還有像戰鼓聲般驅之不去的沉重心跳。
腦袋裡是白的,眼前一切是亂的,直到有人重重地推了自己一把,從身旁撞過去,他的長矛已經丟下不知要逃向何方也不知能不能逃出軍陣,什麼軍樂、軍官,在人最需要幫助的時候這些平時最沒用的東西全都突然失蹤。
然後餘光發現有騎士高舉旗矛踏著沉重馬蹄在陣前奔馳,返身揚臂掃過軍陣,他其實是在大喊可除了最前的少數人,彆人沒人能聽得見——突然所有聲音又都回來了,因為人們能看見在騎士身後的天空,一片小黑點覆蓋而來。
有些瞬間可能過去了就再難回想起當時準確發生的一切,但隻要足夠印象深刻,哪怕過去再久,也能清楚地回想起當時一個聲音或一種氣味,它會給人打下一輩子的烙印。
在這個瞬間,方陣中來自法蘭西各地與瑞士、德意誌的雇傭兵能永遠記住血腥、硝煙的氣味,在駿馬嘶鳴為底音的背景中麻布被撕扯開,還有最淒厲的慘叫。
沒人知道究竟有多少件亞麻袍被穿透,就像沒人能統計這個瞬間多少個士兵中彈一樣。
明軍陣前架設的虎蹲炮噴出揮之不去的硝煙,散子筒與墊木在半空中先後跌落在揚塵裡,鑄造的小鐵丸掠過數百步距離像雨點般落入方陣,帶來戰果遠比不上神威火箭的爆炸。
這種距離,除非湊齊打進眼睛,否則隻能帶來疼痛,而疼痛……短暫瞬間裡腦子都不像是自己的,法軍士兵哪裡還能感到疼痛?
還有一門佛朗機炮仍在發射。
混亂的戰場上,左翼佛朗機炮陣地的炮手因火箭落在附近而棄炮逃走,但右翼的炮手仍堅守崗位,竭儘所能地向前發射散彈,換子銃的時間被縮到最短,哪怕手被發燙的子銃提手燙傷都沒有察覺,因為——明軍騎兵來了,那些身穿板甲、頭戴缽胄、馬披重鎧的板甲鐵浮屠帶著呼哨衝來了。
長杆連枷空甩幾次,最後掄在炮兵戴著頭盔的腦袋上,音若撞鐘,緊跟著被金瓜砸翻在地,被戰馬踏為肉泥。
零散火槍射擊的煙霧在法軍陣腳升騰而起,鐵浮屠卻鮮有落馬者,在路上用少量手銃與弓箭象征性還擊,快速掠過陣地側翼,向受火箭爆炸混亂的法軍輕騎掩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