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檢們幾人一隊,有持矛者、有挎弓箭按腰刀者,每個小八角巡檢亭裡都有一條黃犬被熱得吐著舌頭。
隔著遙遙萬裡,大明本土的律令被省略至最簡,幾條街上到處是身著錦衫亮紋大花的商賈,當街帶著飾品精致的女子在商館選購物什。
沒人能分得清那些男子女子哪個是本土移民、哪個是亞州土民,人們穿著一樣風格的衣裳、戴著同樣手藝的飾物、說著同樣口音的官話,就連審美都一模一樣。
除了這些人,茂密的棕櫚樹下來來往往的都是工人。
那些工人頭戴發巾、身著各色短打、小腿紮著行纏。
有些人坐在車轅上趕著穿鮮豔衣裳的小毛驢,拖著車駕沿海岸邊修出的路向更北邊緩緩行進,向常勝縣的商鋪運去剛從船上卸下的貨物。
還有些人更加豪放,將短打扒開披在腿上,袒開精壯的胸口與胳膊,毫不介意地露出滿身刺青,推著懸掛風帆的獨輪手推車哼著小曲兒進入灌木中開辟的小路,把貨物送去移民的村莊。
整個港口很少能看見閒雜人等,人人都忙於自己的工作。
趙士楨試圖用目光在不大的常勝港搜尋一個五旬有餘、曾任知府的老者,但沒有找到。
後來他想,可能是李贄生得年輕、錦衣玉食保養得好;要麼操勞過度,衰老的很。
便放寬標準,尋找一個四旬到七旬之間,有儀表、有禮儀的老先生,可依然沒有找到。
直到他和一個老頭對視,確認過眼神。
在這個每個人都很忙碌的港口,閒人並不多。
李贄發現有人跟自己對視,是個後生。
這後生穿著大明官袍才用的暗紋錦緞料子,腳踩膠底官靴,網巾發扣是精雕獅子藍寶石,鼻梁上架玉雕蟾宮折桂墨片遮陽鏡。
他腰帶上左邊斜彆著一隻牙雕折扇,右邊掛著鞣皮銃囊上有徐渭畫的葡萄、葡萄旁邊還有趙士楨手書‘天下太平’,露出精雕著幅仕女圖的拋光木柄。
身後還有兩名赤紅兵衣披掛胸甲的北洋騎兵充當武弁,缽胄的馬鬃辮又黑又亮,亦步亦趨牽馬立在他身後。
李贄心裡感到懷疑:這後生,難道就是東洋軍府來接自己的官員?打扮比他泉州老家的那些年輕海商還要新派。
趙士楨心裡也懷疑,他倒不覺得這個看向自己的人就是要找的目標,隻是納悶這老頭為何要盯著自己。
閒人並不多的常勝港,這老頭搬著馬紮坐在顆棕櫚樹下,似乎是因為太熱了,他的長袍與內裡的素色中單都敞著,露出平坦的胸口與微微鼓起、皮膚下垂的肚皮。
他披散著頭發,左右沒有侍者,搭在大腿上的一隻手還拿著隻木篦子,顯然前一刻還在篦頭發上的虱子。
在他身邊,堆著兩箱子書,也不知道是誰給他搬過來的,書箱上還放著隻碼頭工人常喝的大碗茶。
現在,他披散頭發的縫隙裡露出一雙直勾勾盯著趙士楨的眼,看得趙士楨懷疑人生。
趙士楨一步一步走到跟前,抬起食指把墨鏡往下勾了勾,眼神中露出狐疑,問道:“閣下可是……可是卓吾先生?”
老頭不慌不忙地起身,木篦子往書箱上一放,隨手扯過束帶,輕鬆自然地將衣裳束好,抬手將披散前額的頭發向後一攏,作揖道:“老夫李贄,有禮了。”
趙士楨隻覺頭暈目眩,邊回禮邊心裡想呀:東洋軍府,往後有倆老瘋子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