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士楨這話,讓李贄深以為然,他也慘得很,而且不像趙士楨,他是整個前半生都慘得很。
李贄出身家裡窮,父親是教書先生,二十六歲那年整個家族湊了些錢,才讓他有了考舉人的盤纏,考上舉人卻再沒錢進京趕考,家裡也急需他的收入養家糊口,隻能去參加工作。
他這個官,是靠親族資助,才有財力考上的。
受了彆人的好處,自然要履行義務,否則就是忘本……要以微末之職的俸祿與手上那點微小權力,擔負起整個家族的生活與光耀。
乾了幾年教諭、升任國子監博士,沒幾年趕上父親過世回鄉丁憂,回家沒來得及守孝,就趕上了倭寇圍城,率領宗族投入守衛泉州的戰鬥。
守孝三年再去北京,沒過多久祖父又去世,他的俸祿微薄,奔喪又斷了收入來源,隻好把家搬到曾經當老師的河南,給妻子買了幾畝田,讓她帶著女兒過日子,自己請假回原籍泉州奔喪。
他離開輝縣那三年,正趕上輝縣旱災,幾畝地隻能收上來幾斛糧食,兩個女兒因為病餓相繼死去。
如果不是李贄的朋友鄧石陽接濟二兩銀子,並跟好友們寫信募到點錢,李贄的妻子都熬不過去。
這樣窮困的歲月一直到他當了姚安知府,有了各種常例與灰色收入,這才終於讓生活的環境好了一點。
可也僅僅是一點,當年家族傾囊相助,為的就是今日,族人紛遝而來,討錢討物,令他糾葛兩難,最終隻能鬨個不歡而散。
為躲避親朋,他寄身蒸汽局主事周思敬家,又被周思敬推薦到東洋軍府——其實為的就是給他謀個能安心做學問的地方。
還有比陳沐所在的東洋亞州,更適合做學問的地方麼?
這片土地對人們毫無約束,任何人來了都能有所得,正好李贄還有個學生袁自章在東洋軍府當參將,老頭就自己過來了。
船是周思敬給找的,一應錢財都留給自己家人,李贄就帶了兩箱子書,隻身登船漂洋渡海。
但李贄的經曆痛徹骨髓,讓他無法像趙士楨提起過去露出憶苦思甜的滿足神情,那太痛了,痛到他想不起絲毫快樂。
更無法輕鬆地把這些事說出來,這些東西永遠都會是他心裡的疙瘩。
“陳帥在先帝大閱露臉,受封鎮朔將軍,是先帝眼前的紅人,報紙上也多有他的事,我便是寫了編排陳帥的文章,反教他瞧上入了眼,招入幕府。”
“陳帥說他力主開海,是因為先帝太過克己,內廷貪瀆的事他沒能力管,隻想在朝廷大局上在海外多賺些收入,讓先帝吃個餅子、吃個驢腸。”
趙士楨說著在馬車裡一拍手:“現在好了,四洋軍府,全天下都調動起來,沒人能置身事外,就連老先生您不也來了這東洋?”
李贄聽了連忙擺手,老爺子臉上甚至露出害怕的情緒,頗有難以啟齒的意思道:“書記有所不知,老夫尤其不受約束,難免與上官結怨。”
“當教諭得罪了知縣與提學;在太學,五個祭酒、司業得罪了五個;在禮部,又得罪了高尚書、殷尚書、王侍郎、萬侍郎。”
“到了姚安,又與雲南王巡撫做對,因而有不情之請。”
李贄的臉上萬分難過,後麵的話似乎因太難以啟齒而無法說出口。
卻不料趙士楨全然沒當回事,擺手道:“沒事,老先生不要多慮,等去了幕賓彆館您自然就知道東洋軍府是什麼環境,幕府恐怕唯一能跟您吵架的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