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勝縣差一點就要改名天花縣了。
整個八月,常勝下了兩場雨,縣中除了駐營的北洋軍外,所有生產全部停滯,軍醫院全力采取痘種時苗,大部分直接使用,小部分留存加以製作成為熟苗。
縣治百姓、各路首領、縣外兩個大部落,需要種痘的原住民分批分片,先種的還未痊愈、後種的已經出痘、新一批種痘又開始,讓整個區域淹沒在天花肆虐之中。
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裡,擔任守備的僅有八百北洋步兵,東洋軍府集中全部力量為百姓治痘,軍醫采苗種苗、治療病患,軍兵拉開警戒嚴查百姓逃避接種,甚至比戰爭時期還要緊張。
這件事沒有結束,陳沐的心一直懸著,直至九月初三。
鄒元標率軍醫陳實功及縣中吏員來報:“常勝縣城百姓一萬四千三百二十二,各部首領及隨行一萬零七十三,縣南騎牛部、縣北白馬部合一萬九千九百二十,白馬部商賈押送易賣奴隸三千四百五十五人,皆已種痘。”
鄒元標捧著公文,揚著臉高聲誦讀,麵上帶著的驕傲令陳沐很是熟悉,他確信在他人生的關鍵節點,翻湧波濤中擊斃海寇曾一本時他就是一種表情。
儘管他覺得自己當時比鄒元標現在帥多了,但心中的情感當是相仿。
其實他們倆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景,模樣都是一般狼狽。
鄒元標過去的臉盤很有富貴相,如今才不過一月,瘦了至少十五斤,硬生生從胖臉盤子裡抽出張馬臉,看著倒是俊了不少,平添乾練。
陳沐忙著跟楊廷相彙編數百個村莊回報的當地地形與消息,看著鄒元標這幅神情,他的嘴角也緩緩勾起,緊跟著再平淡下去,隻是攥著筆杆問道:“死了多少人?”
鄒元標的驕傲像團火,被這句話撲得連火星都不剩,他將公文放下,垂手道:“目下,患天花而死者已有二百餘……還會死更多人,大帥。”
二百多人。
室內三人都知道天花是怎麼回事,更清楚種痘是怎麼回事,其實他們心中對種痘失敗患上天花死去的百姓數量早在先前就有預案,這個預期數字非常恐怖——三千五百。
但數字預期與真的發生在眼前的死亡帶給人的感受是不同的,尤其對醫生來說,常勝縣軍醫院原本有軍醫百餘,這次又從北洋二期中挑選二百軍醫作為補充,進行他們的戰痘。
這三百多人,每個人都知道三千五百這個數字,這足矣動搖任何堅定的心。
讓他們堅定的是另一個可能,那便是沒有種痘,以常勝縣的規模,至少會有兩萬人死在這場瘟疫中。
即便如此,鄒元標依舊對此無所適從。
傳出天花蹤跡的前一天他還在喝喜酒,新郎著官袍戴烏紗,神采飛揚;新娘赤色鳳冠霞帔,所有人都喜氣洋洋。
席間新郎年少的弟弟還裝著膽子跟他敬酒,他記得那孩子膚色黝黑,在鋸木場工作,攢了近倆月的工錢在裁縫鋪換了身靖海服,直到他哥哥結婚才拿出來穿,跟他說話緊張兮兮敬畏萬分,以至漲得麵色發紫。
那時知縣大人還笑著說,黑到深處就是紫。
那孩子說等他結婚也要向官府借官袍,鄒元標笑著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