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人想伸手拂去他眉間落的雪。
男人的手指在觸碰到他臉頰的前一刻又停住了,像下了很大決心般硬生生收回了手。
最後,他隻是把手裡的薄毯輕輕搭在了奚遲身上。
奚遲睫毛顫了顫,但沒有醒,唇瓣抿了兩下,不知道夢見了什麼,然後又睡沉了。
男人就這樣一直盯著看,好像時間靜止了。
丁立森虛弱地撐開眼睛時,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不久前捏著他脖子的惡魔,正一動不動地望著奚遲,那雙剛才還像冷血動物般陰寒的眸子裡,此時灼熱的情意翻滾,幾欲滿溢出來。
丁立森恐懼地想,自己剛才明明決定服毒了,為什麼還活著在這裡?奚遲又怎麼會在?這個人準備來乾什麼?
他下意識地驚叫,可化學製劑也腐蝕了他的聲帶,他發不出聲音,隻能無力地試圖在病床上蜷縮起來。
那個人一點要靠近他的意思也沒有,眼神忽然掃過來,帶著刀鋒上的冷氣,伸出一根手指湊到唇邊,示意他——“噓”。
讓他不敢再發出一點動靜。
心電監護屏上丁立森的心率狂飆,沒幾秒又眼睛一翻,暈了過去。
清晨的陽光從窗簾縫隙裡漏進來,給空氣都結了冰的病房送來了一分生機。
奚遲眼皮動了動,緩緩睜開,正看見丁立森躺在病床上凝視著他,眼神裡寫滿了恐懼。
他站起來轉動了一下酸脹的脖子,走到病床旁,低頭俯視著丁立森,朝他伸出一隻手。
丁立森手指死死抓緊床單,心電圖又開始出現異常波形。
然而奚遲隻是按動了他床頭的呼叫鈴,目光淡淡地掃過他的臉,就像看街邊飄落的一片垃圾一樣。
忽然間,奚遲的眼神頓了頓,昨天光線昏暗加上丁立森戴著氧氣麵罩,他沒有注意到丁立森嘴角有一個嶄新的傷口。
他揭下透明的氧氣麵罩,確認了這是燙傷的痕跡。他想起昨天掉落在地上的火柴盒,有個荒唐又合理的想法衝進腦海,和他的直覺一瞬間產生了共鳴。
他當急診醫生的同學正好帶著人推開病房門,看見這一幕,激動道:“哇哦,我期待的拔氧氣情節終於發生了嗎!”
奚遲表情無奈中透著無辜。
急診醫生哈哈大笑,過來徹底摘掉了麵罩:“他也不用這個了,換成鼻氧管就行,他家人已經聯係上了,很快就到,你趕緊回去休息吧。”
“好。”奚遲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薄毯,遞還給他,“謝謝你。”
急診醫生摸不著頭腦:“這毯子不是我的啊?怎麼回事?你是不是累暈了。”
奚遲緩緩眨了眨眼,突然間明白了什麼,默默把毯子收回來。
“我知道了。”急診醫生露出浪笑,“昨晚誰給你蓋的吧,可以啊我們奚醫生魅力不減當年,短短幾小時就把我們科哪個醫生還是護士妹妹迷倒了。”
“不是。”奚遲撇開視線,落在被風微微吹動的窗簾上。
走的時候,奚遲對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的丁立森說:“既然你醒了,我會馬上報警,好好交代你打算燒毀實驗室的事。”
丁立森麵色一下子變得更慘白,這比死讓他更難受,閉上眼睛忍不住發抖。
“臥槽你還準備燒國家重點實驗室?”急診醫生怒火中燒,“好好養病,病好了,就能去蹲局子了!”
雖然叮囑過不要外傳,第二天這個大新聞還是不脛而走,飛遍了整個醫院。
奚遲來上班的時候,所有同事見到他,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佩服的眼神,又隱約透出一絲同情,接著語重心長地歎一口氣。
連中午去醫院食堂吃飯的時候,阿姨都笑眯眯地給他多打了一份排骨。
下班之後,他甚至接到了他母親的電話。他們平時聯係得並不頻繁,今天打來,肯定是得知了什麼。
“遲遲,聽說你同事在實驗室自殺,還準備放火,被你抓住了,你沒受什麼傷吧!”一接起來對麵就響起了女人風風火火的聲音。
奚遲無奈地笑笑:“沒事,怎麼連你也知道了。”
“哎,當年跟你爸在一起的時候,我也認識了幾個你們醫院的阿姨。雖然離婚了,我跟她們還時常聯絡聯絡呢。”女人不無炫耀之意地說道。
“佩服。”
他媽媽跟他完全不同,心直口快,跟誰都能迅速熟絡起來。
“吃飯沒有啊奚大夫?”他媽媽樂嗬嗬地問。
奚遲的表情也跟著鬆懈下來:“吃過了,你們呢?”
“剛吃完,你妹妹去上補習班了,我和你何叔叔隨便煮了點麵。”
奚遲笑了笑:“她不是才五年級,就要補課麼?”
“現在的孩子都這樣,一周補五天的都有,唉,我總覺得她腦子沒你那麼好。”
“這話你可彆在何叔叔麵前說。”
“何叔叔就在旁邊呢。”對麵女人笑道,“你等等,他有話想跟你說。”
不等他出聲阻止,對麵就換了人。
“奚遲,是我,最近工作忙嗎?”溫和醇厚的男聲傳來。
比起剛才和他母親通話時的鬆散,奚遲的聲音顯然禮貌和生疏一些:“還好,手術日加班多一些。”
“明天中秋節,回家來吃飯吧?最近有人送了我一些好茶,咱一起品品。”
果然,奚遲心想,還是他母親了解他,知道她來說的話,自己一定會找理由推脫掉。因此每次讓他回家,都是他繼父開口,讓他抹不開麵子拒絕。
他猶豫道:“我不太確定手術幾點結束,就……”
尤其是這種節日,他覺得自己過去總不太合適。
“沒事,”對麵爽快地說,“我們等著你。”
沒辦法,奚遲第二天還是去了。
一進門,他媽媽和繼父就熱情地接過他手裡提的東西。
“回自己家還帶什麼東西呀。”方琴笑眯眯地埋怨著。
何俊良也是笑容滿麵:“菜馬上就好了。”
“媽,何叔叔。”奚遲微笑著打招呼。
趴在餐桌上寫作業的小女孩抬起頭來,脆生生地喊:“哥哥!一起拚樂高嗎?”
方琴回頭吼道:“寫你的作業!就想著玩。”
小女孩癟癟嘴:“作業天天有,我多久才見一次我哥啊。”
奚遲走過去,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寫完,我陪你拚。”
小女孩兩眼放光:“耶!哥哥最好了!”
何俊良在一旁笑道:“知道你要來,她死活不肯回自己房間,非要在這裡寫。”
他招呼奚遲:“來吃點水果吧。”
奚遲在沙發上坐下,方琴去廚房跟保姆一起忙活去了。
“也就你回來她才親自下次廚,我不知道多久沒吃上你媽媽做的水煮肉片了。”何俊良說著遞給他一塊西瓜。
奚遲接過:“謝謝叔叔。”
何俊良打開了電視,裡麵傳來晚會熱熱鬨鬨的背景音。
“這普洱真的不錯。”他給奚遲倒上一杯茶,眼尾笑起來有幾絲細紋,“最近實驗還順利嗎?”
奚遲抿了一口茶:“新課題剛起步,還在摸索,不太順利。”
“壓力彆太大了,偶爾也出去走走,最近我經常去登山遠足,下回周末可以一起去。”
“爸!”小女孩看他們開電視又不看,晃著椅子喊,“我想看綜藝節目。”
“恬恬,你回屋裡寫作業去。”何俊良板起臉故作嚴肅。
小女孩跑過來晃他胳膊撒著嬌:“求求你了,隻看五分鐘。”
男人也繃不住臉上的表情了,敗下陣來:“就五分鐘啊。”
廚房裡飄出飯菜的香味,客廳裡放著小孩的毛絨玩具,女人喜歡的花束,男人喜歡的音響,誰都能看出這是個普通又幸福的家庭。
奚遲瞄了一眼牆上掛的鐘。
七點四十,他至少還要待兩個小時再走才合理。
他不想來這裡並不是因為何俊良對他不好,相反,何俊良溫和,開明,把他當朋友一樣相處。說實話,比起奚長明,何俊良還更符合他對父親這個形象的想象。
可這些年短暫的相處中,每當他看到他們手忙腳亂地照顧嬰兒,因為恬恬要在幼兒園演出連夜縫製玩偶服,在恬恬拿到學校演講比賽第一時紅了眼眶……他總有種局外人的感覺,甚至感到些許的手足無措。
他總歸是不好意思去承認,他偶爾會嫉妒自己幾歲大的妹妹。
恬恬把電視頻道調到了一個熱播的綜藝節目,邊看邊晃腿,咯咯直笑。
“你那個服毒自殺的同事怎麼樣了?”何俊良突然問。
奚遲愣了一下:“已經脫離危險了,就是消化道的腐蝕傷需要治療。”
“你們待在實驗室化學製劑多,一定要注意安全。”何俊良叮囑道,“我之前看新聞有學生喜歡用燒杯喝水,結果錯拿成硫酸的。”
他邊說邊皺著眉搖頭。
“還好當時你儘心救了他,是你這孩子會做出的事。”
“你們在說什麼呀?”恬恬扭過頭來看著她爸爸。
何俊良認真地對小女孩道:“恬恬,你知道麼,你哥哥曾經也救過我。”
奚遲拿起了麵前的茶杯,垂眸遮擋住自己眼中湧起的波瀾,如果仔細看,就會發現他平日紋絲不動抓著手術刀的手指,此時正微微顫抖。
就在剛才,他忽然意識到,他送他繼父去醫院的那天,有一絲不同尋常。
那是他高考完的暑假,他母親和繼父正在籌備著結婚,他也處在要填報誌願的重要人生關頭。
很多家長聽到孩子想學醫會感到自豪,但與之不同,當他對母親說自己想報A大臨床醫學時,像做賊一樣心虛,好像自己一腳踏進了親生父親的陣營,對她來說是一種極大的背叛。
和他預想的一樣,平時對他引以為傲的母親大發雷霆,毫不猶豫地告訴他,如果堅持要學醫,就和她斷絕關係,再也不要回家,她也不會替他的學業掏一分錢。
當時他心高氣傲,脾氣又倔,直接一言不發地收拾東西從家裡搬出去了。
最後是他繼父從班主任那裡打聽到他的住址,帶他去附近的一家餐廳吃飯。
本來他們之前就沒說過幾句話,坐在滿桌的美食前誰都沒動,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何俊良先把一個抹茶慕斯推到他麵前,笑容寬厚:“嘗嘗這個,不是很甜。”
奚遲一直低著頭,象征性地挖了一勺。
“你媽媽這幾天也很後悔吼了你,一直把自己關著生悶氣,飯都沒怎麼吃。”何俊良告訴他。
奚遲抿了抿唇,情緒擋在垂落的睫毛後麵,隻是問了句:“那她現在同意我學醫了嗎?”
“這個……你也知道你媽媽的脾氣,你放心,我保證儘快說服她。”
奚遲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你們的婚禮是兩周以後吧,我媽這個人有時候脾氣急,又爭強好勝,主要是這麼多年她一個人帶著我,不得不這樣。希望……叔叔你以後多包容她一點,彆跟她計較。”
何俊良一愣,怎麼感覺這孩子說出了一種臨終托孤的感覺。
麵前的少年襯衫下的肩膀清瘦單薄,儘力克製著,卻被白淨的膚色出賣了眼周的一圈紅。
“不管怎樣我還是會學醫。”奚遲捏著勺子的指節有點泛白,垂著的眼睛快速地眨了幾下,“我可以自己供自己讀大學,不會經常聯係她,也不會去打擾你們新家庭的生活。”
何俊良忽然笑起來,伸手過去拍了兩下他的肩膀:“哎呀,你這孩子,在想什麼啊?”
現在回想起來,奚遲自己都啞然失笑,那時候的他自以為成熟,其實還是個小孩子。
何俊良笑完,表情又認真起來:“奚遲,你媽媽最愛的人永遠都是你,你們永遠是最親密的家人。我呢,沒有給人做長輩的經驗,你也大了,所以我就想和你做個朋友。”
他說著掏出一張銀行卡遞給奚遲,道:“你這樣的年紀,就能找到想用一生追逐的事業,我覺得很了不起。這個錢就當我對朋友的投資,等你成了名醫,叔叔老了生病就靠你了。”
奚遲這才抬起頭,把卡推回去:“我不能要。”
“就當我借給你。”何俊良堅持要給他,“等你媽媽想通了,你回家再還給我。”
奚遲收回手,猛地站起來,桌布被帶得晃了一下,銀行卡掉在了意大利麵裡。他表情有些慌亂,看了一眼何俊良,拉開椅子匆匆地跑出了餐廳。
如果他當年直接跑了,事情可能會大不一樣。他在等紅綠燈的時候,冷靜下來很多,覺得自己剛才太沒禮貌了,至少應該回去和何叔叔說聲謝謝。
他推開餐廳的門時,卻發現所有人都慌亂地圍成一圈,而何俊良倒在地上捂著胸口。
“讓一下!”奚遲喊著衝進人群裡,跪在何俊良身側,對服務員道:“快打120。”
憑著之前因為興趣學的醫學知識,奚遲摸了一下他的頸動脈跳得很緩慢,呼吸短促,嘴唇青紫,又見他手指緊緊抓著左胸前的衣服。
“何叔叔!”奚遲喚回他的意識,問道,“您現在是左側胸痛嗎?您以前有沒有犯過心絞痛?”
何俊良冒著冷汗,痛苦地點了點頭。
“可能是急性心梗……”奚遲邊低聲說道,邊把何俊良扶成半臥位,何俊良的呼吸頓時舒緩了一些。
他抬頭問服務員:“有沒有硝酸甘油或阿司匹林?”
服務員也沒見過這陣勢,慌張地搖頭。
“我有隨身帶的藥。”人群中一個老奶奶忙走過來遞給他。
救護車過來之前,奚遲就在他旁邊一直守著。
等奚遲的母親趕到醫院時,何俊良已經搶救過來轉危為安了,醫生跟他媽媽說:“還好你兒子反應及時,處理得當,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這種年紀能冷靜成這樣,難得啊。”
奚遲在旁邊目光猶豫地看了一眼方琴,方琴眼圈瞬間紅了,把早已比自己高了的兒子摟緊懷裡,哭了起來。
因為這次事件,他和母親又重新開始說話,再後來對他學醫的事,方琴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一切都重歸平穩,直到他繼父中毒的兩天後,奚遲收到了一個快遞。
裡麵隻有一張銀行卡,和一張紙條。
他拿起紙條,上麵寫著一行字:密碼是你的生日。
他一開始以為是自己的親生父親給的,去查詢了一下餘額,整個人怔在了ATM機前麵,他父親一輩子也不可能掙得到這麼多錢吧。
寄件人無從找起,他隻能帶著震驚和疑惑,把這張卡鎖在了櫃子裡。
直到十餘年後這件事被何俊良提起,他腦海裡忽然一凜。
和銀行卡一起寄來的紙條,雖然字跡略顯稚嫩,但和醫院停電那天他收到的紙條,應該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當年他繼父的發病,該不會是……?
奚遲握著茶杯,讓自己冷靜下來,一般沒有藥物會導致急性心梗,而且出事後餐廳立刻把所有飲食送了檢查,並沒有異常。
但至少他確定,那個人當時是在場的。
他躲在哪裡悄悄觀察著這一切?又扮成什麼身份出現的?顧客?後廚?或是服務生?
奚遲的記憶飛速回溯,四周的色彩衰退遠去,眼前的場景回到那一天。
他又變成了十六歲倔強而敏感的少年,和何俊良相對坐在餐桌前。
何俊良在溫言相勸,而他一直盯著桌布的花紋不說話。
這時,一個穿著西餐廳黑色製服的服務生從側邊走上來,看樣子是新手,上菜動作非常緩慢,倒像是在偷聽他們交談一樣。他全程低著頭,看不清臉,將托盤中一杯果汁拿起來,片刻後又放下,換了另一杯放在何俊良麵前。
奚遲忽然起身,緊緊抓住了他要收回的手。
一瞬間,餐廳裡所有的人都被定格住了,包括他對麵正在說話的何俊良,連同他們身後老式的掛鐘都停擺。
隻有被抓住的服務生緩緩抬起頭,一雙深琥珀色的眼睛裡光芒流轉。
奚遲愣住了,對方看起來同樣是十六七歲的少年模樣,五官線條比現在多了一分清秀,如風吹過薄荷葉般乾淨。
沒有他想象中陰冷戲謔的眼神,少年笑得甚至有一絲害羞,如同被戳破了心事,聲音裡失措和雀躍都是藏不住的。
“哎呀,被你發現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入v啦,v後還是日更,有時候會有雙更,感謝大家的陪伴,寶貝們留個評論給你們發紅包呀~啾啾啾
(ps.受的繼父真的是心梗,和攻無關,瘋批雖然瘋,但在本文中沒有傷害正麵角色的情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