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沚見紫綬氣惱之下口不擇言,隻覺心中忐忑,軟言安慰了她幾句,便告辭了出來。
此時天已黑得透了,滿天星漢粲亮。蘭沚回到袁裳居住的偏院裡一看,隻見屋裡燭火明媚,內廂的窗上映出一道安靜單薄的側影,正是袁裳在窗前坐著。
這幾日冬節將近,孫權忙著籌備家宴,每日還要去將軍府和軍營點卯,幾乎沒一刻空閒,此時尚未得空來探望袁裳。蘭沚進了門,隻見蘭汐正在內廂的紙門外守著,蘭沚奇怪道:“你怎麼不進去?”
蘭汐朝她噓了一聲,輕聲道:“你小聲些,夫人正忙著哩。”
紙門開著半扇,蘭沚探頭向屋裡一望,隻見袁裳穿了一身素淨無紋的銀白曲裾深衣,披散著滿頭青絲,不施珠飾,正靜靜地跪坐在窗前。麵前的案幾上擺了幾簋鮮果糕點和一隻三足赤金香爐,爐裡插了幾支香,正明明滅滅地燃著,幽幽地散出幾道細白的清煙。
袁裳的父親袁術過世尚未滿三年,袁裳雖為時勢所迫,不得已嫁進孝廉府為妾,但替亡父守孝的規矩,卻是一刻也不曾懈怠。孫權待她一向寵溺縱容,對此也睜隻眼閉隻眼,隻要她不在自己跟前祭奠袁術,便隻當作不知道罷了。蘭沚是從廬江郡遷來此處的路上就跟隨伺候袁裳的,對此早已心知肚明,又知道她祭奠亡父時不喜被人打擾,便和蘭汐一同在門外守著。
袁裳卻已聽見了二人的低語,抬眸向門口望了望,道:“聽說謝夫人今日回來了?”
蘭沚見她問話,忙進門回稟道:“是,謝夫人是今日午後回來的。”
袁裳靜了靜,見香爐裡的幾支香已堪堪燃儘,便又點燃了幾支續上,道:“我派袁朱去前殿給孝廉傳話了,待會兒她回來,你再陪她去趟謝夫人屋裡。這幾日夫人不在,孝廉命我主持冬節家宴,隻是此舉於禮製不合,還需向她稟告一聲,交由她定奪才是。”
蘭沚聽了袁裳的吩咐,卻隻是垂首站著,並不應諾。袁裳側首見她畏畏縮縮的,微微蹙眉道:“怎麼?”
蘭沚欲言又止了半晌,還是道:“有些話,奴不能不稟知夫人。”
袁裳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轉首撥弄著銅簋裡盛著的時鮮果子。蘭沚見她默許,便在她身側跪坐了,低聲道:“夫人一向對謝夫人恭敬有加,前番謝夫人屋裡的紫綬出言不遜,袁朱姐姐聽不過,爭了兩句,夫人回來便罰了她。此番主持冬節家宴的事,本是孝廉交代給夫人的,夫人大可不必過問謝夫人的意思,可夫人仍是不肯輕易差了禮數。隻是夫人如此大度賢明,謝夫人那邊卻未必領情,謝夫人向來性情和順,她是怎麼想的,奴不敢擅自揣測,但她身邊的人,卻是對夫人頗有微詞。”
蘭沚這話說的倒也沒錯,紫綬就當麵頂撞過袁裳,由不得袁裳不信。隻是她性情冷淡,先前在閨閣中時,袁術妻妾成群,她更是自小便見慣了後宅裡的勾心鬥角,對此並不以為意,隻淡淡道:“那又如何,由著她們便是,難不成我還指望她們喜歡我麼?”
蘭沚道:“夫人如今受孝廉愛重,難免會招人妒忌,但她們暗地裡排揎構陷夫人也就罷了,夫人寬宏大量懶得與她們計較,可她們近來越發得寸進尺了,竟然……”
蘭沚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愈加壓低了聲線道:“竟然對夫人的亡父語出不敬。”
袁裳正拈了幾支香要點燃,聞言手勢一頓。蘭沚見狀連忙趁熱打鐵:“謝夫人身邊的紫綬就不止一次說過,夫人的父親袁術擁兵自立,引得四方並力征討,乃是跳梁小醜,貽笑天下。此是奴親耳所聞,不敢有半句虛言。”
蘭沚說著抬眼,見袁裳明顯變了臉色,便又道:“奴原本想著這渾話若是被夫人知道了,難免會引得夫人與謝夫人之間生出芥蒂,這才一直瞞著不敢說。可今日見夫人祭奠亡父,又對謝夫人恪儘禮數,實在是替夫人不值,這才鬥膽說了,還望夫人千萬莫要怪罪才是。”說罷匍匐在地,良久不敢起身。
袁術為人雖荒唐,但在世時一直將袁裳視為掌上明珠,幾個妾室所生的兄弟姊妹都及不上她萬一。袁裳因此對袁術極為尊敬,袁術兵敗過世之後,更是聽不得旁人對他道半個不字。當初漢獻帝下詔命四方諸侯並力討伐袁術,孫策亦在其列,因此孫權身為孫氏嫡係,也算是袁術的仇敵。但他亦看在袁裳的麵子上,從不議論袁術的是非。如今紫綬算是個什麼東西,三言兩語便將袁術貶低得一文不值。
袁裳隻覺心中又痛又恨,幾乎要淌出血來,花了好大的氣力,才抑止住渾身的顫抖。蘭沚伏在地下,半晌等不到她的回應,鬥膽抬頭一看,隻見袁裳麵上早沒了往日的沉靜,手中的幾支香已被她攥得斷成幾截,灑在桌上。
蘭沚便又試探著道:“隻是紫綬乃是一介賤婢,目光短淺,能懂得什麼天下大勢?謝夫人的父親從前卻是朝廷中的高官,謝夫人耳濡目染,想必會對天下之勢有所了解,紫綬能說出那番話來,未必不是受了她的影響。”
蘭沚說畢,心中卻也忐忑難安,袁裳一向對謝舒執妾室之禮,從不許身邊人妄議謝舒的是非。蘭沚隻怕她發作起來,那自己先前的一番努力,也就功虧一簣了。
袁裳靜了片刻,卻隻是將手心裡的殘香拂淨,吩咐道:“將這些東西收了吧。”
蘭沚聞言大鬆了一口氣,連忙起身收拾桌案。過了半晌,袁朱從外頭回來了,袁裳便也沒再提起讓她去謝舒屋裡傳話的事。
過了兩日便是冬節了,謝舒是穿越來的,從前生活在現代,對冬至沒什麼印象,至多不過是吃頓包子餃子意思意思。可在近兩千年前的漢朝,冬至卻是堪比後世春節的大節,冬至一過,便是新年伊始,因此要普天同賀。
這日,謝舒一早起來,隻見外頭天公頗為應景,竟飄飄灑灑地下起薄雪來,隻是江南地濕氣暖,那雪落了地也留不住,眨眼間便化去了,將院裡的青石地洇濕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