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練師被罰禁足幽閉後,孫權便儘數撤去了她身邊的使喚丫頭,隻留下文鳶和文雁兩個近身侍婢伺候她,綾羅華裳和簪釵脂粉皆不許穿用,一日兩頓有人送飯,嚴禁出戶一步,外人亦不得探視,隻謝舒每日差個小丫頭過去看一眼,以防步練師生產。
這日午上食時時分,文鳶出門拿了飯回屋,隻見步練師擁著薄被坐在榻上,對著灰沉沉的麻布床幃發呆。她自清晨起床時起便是如此,一連幾個時辰了,連姿勢都沒變。因著被罰,她身上隻穿了件寬鬆的青綢中衣,幸好現在是盛夏,還不算遭罪,披散的烏發幾日未曾打理,已略嫌萎黃乾枯了。
文鳶讓文雁抬了一張小案幾放在榻上,擺了飯菜,將一雙木箸送到步練師的手邊,道:“夫人昨晚就沒吃飯,今日好歹得吃一點,夫人就快臨盆了,沒有氣力可不成。”
步練師懶懶地瞥了眼桌上的飯菜,搖頭道:“我不想吃,你把袁老夫人出事的消息傳出去了麼?”
文鳶道:“夫人放心吧,早就傳出去了。這幾日咱們被關在這裡聽不到風聲,但外頭想必已傳遍了,那個車馬房的車夫一定會不遺餘力地將消息送到袁裳的耳朵裡的。”
步練師頜首道:“那便好。”
文鳶勸慰道:“夫人如今雖挨了罰,但卻未必是樁壞事,咱們既是被幽閉在此,那外頭不論發生任何事都與咱們無乾,這也算是因禍得福。況且夫人有腹中的孩子做護身符,即便犯了再大的錯,將軍和謝夫人也不敢把夫人怎麼樣,不過是關幾日罷了,連皮肉之苦都不必受。”
文雁倒了碗茶送過來,在旁幫腔道:“文鳶姐姐說得是,夫人寬心些,來日待夫人生下孩子,將軍看在孩子的份兒上,就更不忍心苛責夫人了,就算謝夫人不肯輕易饒過夫人,將軍也會護著夫人的。”
步練師這才歎口氣,艱難地挪正了身子,接過了文鳶遞來的木箸。文雁將一碗生拌青瓜絲遞到步練師跟前,道:“這青瓜是用吳茱萸和花椒碎拌的,很是辛辣開胃,夫人自懷孕以來便愛吃辣的,請多吃些。”
步練師已有一晝夜沒吃東西了,聞得一股辛衝之氣直撲鼻端,果然胃口大開,卻蹙眉嫌惡道:“拿開!誰說我愛吃辣了?”
文雁本想獻殷勤,卻反被斥責,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怯怯地退到了一旁。文鳶深諳步練師的心思,剜了文雁一眼,不悅道:“拿酸的來!俗話說酸兒辣女,隻要夫人多吃些酸的,定能一舉得男,為將軍誕下長子。”
文雁忙遞過一碗酸筍豆腐湯,文鳶道:“夫人請用,將軍知道夫人愛吃酸的,特讓廚下做了這道湯每天送來,如今夫人雖被關著,將軍卻也不曾苛減夫人的飲食,可見將軍對夫人的眷顧。”
步練師執起調羹喝了一口,隻覺酸澀難當,難以下咽,卻越發發狠似地端起碗,將整碗湯都灌了下去,滾熱的湯汁順著咽喉滑下,灼痛了空蕩蕩的胃,她一顆惶恐不安的心才稍稍安穩。
孫權帶兵出征後,謝舒總理內庭諸事,照管姬妾,嚴禁門戶,將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一連幾日過去,府中平靜無事。
這日清晨,將軍府的側門剛打開,便有一個隨軍的斥候送了封信進來。其時謝舒才起身不久,因在病中,並沒有上妝打扮,隻梳洗了,穿了身燕居夏衣,坐在榻邊用早飯。朝歌將信給她,謝舒放下碗筷,抖開看了一遍,一絲欣慰的笑色便在她的眼角眉梢間輕輕漫溢開來。
朝歌在旁察言觀色,道:“夫人,是不是將軍在丹楊郡打了勝仗了?夫人自臥病以來,很久都沒有這樣笑過了。”
謝舒點點頭,麵上笑色更深了幾分,道:“丹楊郡賊亂已平,仲謀想必很快就能班師歸來了。”
朝歌欣喜道:“咱們將軍果然英武,出征才不過短短幾日,就這般神速地蕩平了敵寇,克定了丹楊,當真是用兵如神,令人景仰。”
謝舒道:“仲謀固然擅長用兵,但此番克定丹楊,三弟的孀婦徐氏更是功不可沒。”
朝歌奇道:“夫人是說三公子去歲迎娶的那位徐夫人麼?可她是個女子,用兵打仗是男人家的事,她怎麼會有功呢?”
謝舒道:“仲謀在信上說,孫翊死後,媯覽色膽包天,將孫翊的嬪妾侍禦都收為己用,徐夫人有美色,媯覽亦有意於她,徐夫人為人貞烈,自然不肯答應。但她畢竟是個女子,勢單力薄,恐為媯覽所害,便施緩兵之計,請求媯覽容她給孫翊服喪至月末,再沐浴除服,改侍媯覽。當時已近月末,媯覽喜不自禁,便應允了。”
“徐夫人暗地裡卻派人給孫翊的舊將孫高和傅嬰送了信,到了最後一日,徐夫人除下蓑絰,換上吉服華裳,釵步搖,點胭脂,坐在屋中高聲說笑,殊無傷心之色,左右的人見了都替孫翊不值。媯覽為人本狡詐多疑,但見此情形便不疑有他,徑自入戶攫取徐夫人。孫翊的舊將孫高和傅嬰早已埋伏在屋中,當即暴起斬殺了媯覽,孫翊平日侍養在身邊的二十多個死士埋伏在門外,殺了與媯覽同來的戴員。”
“二人死後,丹楊群賊無首,仲謀隨即帶兵趕到,誅殺了二人的同黨親信,平定了全郡。徐夫人便又換上喪服蓑絰,親自將媯覽和戴員的人頭送到孫翊的墳前,祭奠亡夫。”
朝歌聽得出了神,半晌才欽佩道:“這徐夫人可真是位奇女子!”
謝舒合上家書,歎道:“可惜奇女子總是命途多舛,算來她嫁給三弟不過才一年多,年紀輕輕的,便要守寡了。”
朝歌亦歎了一聲,黯然道:“如今世道大亂,人命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不管是平民百姓還是皇親貴胄,都一樣朝不保夕。”她說著話,卻又怕謝舒為此傷懷,沒心思吃飯,便又笑道:“說來咱們府裡也有一位徐夫人呢,可比起三公子家的那位徐夫人,真是天差地彆!”
謝舒被逗笑了,道:“你這丫頭,這話也就在我跟前說說罷了,可不許到外頭胡言亂語去。”
朝歌笑道:“夫人放心,奴有分寸的。”拿起筷子遞給謝舒,道:“夫人快吃飯吧,都放涼了。”
謝舒便將信收好,接過筷子吃飯,朝歌在旁伺候著盛湯夾菜。
過了一會兒,青鉞從外頭回來了,謝舒吃下碗裡的最後一點飯,接過朝歌遞來的茶水漱了口,問道:“馬車套好了麼,待會兒我想去孝廉府看看母親,三弟遭此橫禍,英年早逝,母親想必傷心極了。”
青鉞上前幫著朝歌收拾案上的碗筷,道:“奴方才已去車馬房吩咐過了,車夫隨時恭候,夫人想何時動身都行。”頓了頓,又道:“奴聽說前些日子袁夫人的母親出事了,夫人知道麼?”
謝舒陡然一驚,手裡的茶盞沒拿穩,一碗滾燙的茶水便潑在了地下。青鉞和朝歌都嚇了一跳,忙抬頭看她。
謝舒慘白了一張臉,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青鉞見她神色有異,有些奇怪,道:“奴在車馬房裡聽車夫們閒聊時說起的,怎麼?”
謝舒心中大駭,顫聲道:“怎會如此?此事本應隻有我和仲謀知道!仲謀還特地叮囑我,袁夫人正懷著身孕,怕受刺激,因此絕不能把此事告訴第三個人,以免傳到袁夫人的耳朵裡。為此我一直守口如瓶,連你們都沒敢說,仲謀他自己更不會說,可車馬房裡的車夫是怎麼知道的?”
青鉞和朝歌對視一眼,都不明所以,謝舒強自定了定神,道:“青鉞,你去車馬房把傳閒話的車夫帶來!”
青鉞知道利害,應諾去了,過了片刻,便帶了個車夫進來。謝舒已換了身衣裳,在前廳主位後端坐著。
青鉞道:“奴方才在車馬房裡打聽過,車夫們說傳閒話傳得最凶的就是此人,其他人都隻是聽聽罷了,奴已叮囑過他們不許再將此事外傳,單把此人帶來了。”
那車夫便跪地道:“小人衛梁,叩見將軍夫人。”
謝舒見他有些麵熟,想了想方記起來,他曾替自己掌過車,自己憐他年邁,給了他雙份的賞錢,還派醫倌給他看傷。謝舒便道:“是你?你是怎麼知道袁老夫人出事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