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畢竟是曹操的兒子,許褚不敢傷他,隻能以守為攻,謹慎地與他周旋纏鬥。
曹丕卻毫不手軟,步步緊逼,每一劍刺出都是殺招,將許褚死死地困在方寸之內,抽空向吾遺喊道:“帶她們母子下船!”
吾遺得令一劍揮出,逼退了對方圍攏過來的幾個人,一手抱起孫慮,一手拉著謝舒向船舷奔去。誰知才到舷邊,卻聽船下小艇中接應的幾個士兵接連發出慘呼,紛紛落水,翻出的血花瞬間染紅了江水。吾遺憤恨地回頭道:“許褚,你也太狠了,連自己人都殺!”
許褚躲過曹丕刺來的一劍,臉上卻是驚疑和不解,喝道:“不是我!”
吾遺怔了怔,再向船下看去,就見幾個通體黝黑油滑的蛙人從水中無聲無息地浮出來,兩手扒著船身,幾個魚躍就跳上船來,身手之矯健敏捷,猶似鮫人水鬼一般。
謝舒正站在船舷邊,正好與為首的蛙人打了個照麵,隻見他渾身上下都被純黑的魚皮水靠包裹著,隻露出蒼老的麵容和頜下的一把白須。
謝舒唬得退了一步,那人忙道:“夫人莫怕,屬下奉吳侯之命前來救應!”
謝舒一怔,那邊許褚已察覺了這邊的動靜,定睛一看,斷喝道:“黃蓋老賊,你還敢露麵!”撇下曹丕,揮刀直撲過來。黃蓋隻得放棄謝舒,翻出掌心中的利刃,與許褚短兵相接。
曹丕兩步奔過來,與吾遺一邊一個,挾著謝舒縱身躍下了小艇,幾個在打鬥中僥幸得生的侍從也隨之從船上躍下,劃槳迅速駛離了戰船。
戰火已然蔓延到岸邊,岸上屍橫遍地,血流成泊,火焰在士兵的屍身上熊熊燃燒著,星星點點,彙成一片無際的火海。
曹丕派人在岸邊搜羅了幾匹無主的戰馬,自己挑了一匹,要謝舒先上,謝舒卻舍不得兒子,死死地抱著他不撒手。
曹丕不耐煩起來,吾遺勸道:“一匹馬乘不下三個人,小公子由我帶著,你放心。”謝舒才上了馬,曹丕護在她的身後,吾遺抱著孫慮共乘一騎,幾個侍從緊隨其後,一行人沿著江岸向華容縣的方向疾馳而去,追趕曹操和幸存的餘部。
此時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夜幕黑沉得像是無邊無際的深淵,遠處的江麵上烈焰焚天,千萬支火箭穿梭如雨,曳著流星般明亮的尾焰,在空中織成一道耀眼的赤錦。火海中無數人倒下,無數人奮力廝殺,仿佛是地獄裡遭受著業火炙烤而不得不徹夜狂舞的群鬼。這樣慘烈的景象,謝舒從未見過,她呆呆地望著遠方,不知不覺地墮下淚來,卻很快就被凜冽的寒風吹乾了。
過了不知多久,胯/下飛馳的駿馬似乎逐漸慢了下來,謝舒回過神,在顛簸之中抬頭望了望天幕,隻見一顆啟明星高懸在蒼穹之上,顯是長夜將儘,時已出更了。
前方隱約有火光閃動,並傳來嘈雜的人馬聲。曹丕謹慎地勒停了馬,招來一個隨行的侍從,吩咐道:“去前頭探探,是誰的兵馬?”
那侍從應諾去了,馬蹄濺起的泥濘很快消失在了夜色裡。過了一頓飯時候,那侍從又匆匆趕了回來,風塵斑駁的麵上儘是喜色,向曹丕回稟道:“將軍,是丞相!咱們趕上大部隊了!隻是再往前有一片沼澤攔住了路,馬過不去,丞相正帶兵用糧草鋪路哩!”
曹丕聞言大鬆了一口氣,策馬加緊朝前追趕。果然行不到五裡,腳下的路便越來越泥濘,大大小小的淺灘沼澤從遠處的江岸邊一直蔓延到平原深處,殘月的冷光之下,觸目皆是粼粼閃爍的水光。
又勉強走了二裡地不到,終於趕上了曹軍的餘部,隻是泥沼的色澤由青變黑,死水散發出的氣息令人掩鼻,駿馬每邁出一步,都泥足深陷,大半條馬腿都陷進黏膩不見底的沼泥之中。
借著四周的火光,謝舒看見曹操已先行渡過了沼澤,在他身後是曹軍的士卒以身軀和乾草鋪下的路。比起遠處江上的火海屍山,此處是另一番地獄般的慘象,無數老弱傷兵背負著糧草輜重陷在沼澤中,有的尚在掙紮呼救,卻身不由己地越陷越深,有的已溺斃在臭水中了。士兵們踏著同僚的屍骨到達對岸,猶如從泥潭中脫生的鬼魅。
有臨近的士兵發現了曹丕,將消息層層傳遞給曹操。曹操朝這邊張望了幾眼,忽然暴怒起來,隔著沼澤衝曹丕嗬斥道:“逆子!你帶著那賤人作甚?快把她扔下!爛泥托不住兩個人,你想死麼?”
曹丕不聽,依舊護著謝舒,奮力地催馬前行。曹操狠戾道:“你既是舍不得,老子替你殺了她!”從鞍邊的箭囊中拔出一支羽箭,張弓瞄準了謝舒。
曹丕情急之下勒轉馬頭,將馬調了個個兒,用自己的背脊衝著曹操。曹操氣得罵了一聲,隻得收起弓箭,帶領殘部朝前撤退了。
曹丕的馬卻因著這一躍而陷入了更深的爛泥之中,任由它掙紮騰挪,泥水卻很快淹過了它的前胸。
曹丕和謝舒的腿也都陷進了沼澤中,謝舒絕望極了,回頭道:“放下我吧,丞相說得對,這沼澤吃不住兩個人。”
月光下,曹丕濃眉緊鎖,發狠道:“你閉嘴!我說過,你死也得死在我身邊!”說罷,衝著身邊的吾遺喝道:“拉我一把!”
吾遺的馬也陷在泥沼中掙紮著,吾遺一手抱著孫慮,一手抽出腰間的劍,從馬上探過身來遞向曹丕。曹丕抓住劍鞘,想借力把自己的馬拉出泥沼,劍鞘卻吃不住力,嗆然滑脫了。
曹丕罵了一聲,一把甩開劍鞘,赤手握住了劍鋒。銳利的劍鋒吹發可斷,曹丕的手立時被割得淌出了鮮血。
謝舒驚呼起來,吾遺一夾馬腹,厲聲喝道:“駕!”駿馬奮力拱起背脊,騰躍而起,踏上了一片乾草,曹丕的馬也隨之借力掙出了泥沼,一落地便撒開四蹄飛奔起來。
謝舒劫後餘生,心中百味雜陳,在曹丕懷中回頭看著他,曹丕卻不看她,冷峻的麵容在月光下既憔悴又英俊。
天色微明時,一行人再次追上了曹軍的部伍。此地已遠離江岸,兩側的山勢逐漸陡峭,在前方驟然收攏,僅留有一線之隙,隻能容幾人並肩通過,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險,曹軍因此被阻滯了行進。
曹丕帶著謝舒,也不敢離曹操太近,便勒緩了馬勢,悄悄地跟在隊尾。
沒多久,隊伍中卻忽然亂了起來,有人驚惶地邊往回跑邊嚷嚷道:“前方有敵將守關,是死路一條,大夥兒趕緊逃命吧!”敗軍本如喪家之犬,立時四散潰逃,轉眼之間便去了十分之七八。
曹丕喝止不住,連忙催馬馳向陣前一探究竟。來到兩山關隘處,險仄的山路上果然人馬憧憧,曹操和隨行的百餘名親兵被阻在山前,不得通關。
曹丕催馬上前,與曹操並肩而立,借著淩晨熹微的天光,謝舒看見敵軍的首將騎著一匹通體火紅如赤焰的高頭烈馬,手中提著柄其長至地的長把彎刀,殘月的冷光打在刀鋒上,泛起幽幽的青芒。晨風在逼仄的山隘間穿梭呼嘯,撩起守將及腹的長髯,猶如天王降世,修羅當道。謝舒雖從未見過此人,卻一眼認出了他。
曹操揚聲道:“關將軍,沒想到竟能在此地遇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