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南做了個夢。
她夢見自己搖搖晃晃地在網咖外麵畫壁,石青臨就在旁邊,期間還扶了她好幾次。
後來她把所有東西都收拾進了行李箱,拖著在大街上走,他也不攔,就在後麵跟著。
一路走到了最近的那條人工河,她翻過圍欄,在河沿蹲了下來,呼啦一下打開箱子,一樣一樣把裡麵的顏料往河裡丟。
石青臨收著手在旁邊問她:“你在乾什麼呢?”
她說:“我在斬斷前塵,拋卻業根。”
一邊丟還一邊跟他一邊講:“看到沒,這是朱砂,臨摹壁畫用的最多的顏色,不要了。”
“這是雲母,唐代的敦煌壁畫裡好多這個色,不要了。”
“這是石墨,不要了。”
“這個紅珊瑚末,不要了。”
“這個赭石,也不要了。”
“……”
臨到最後,她忽然一把抓住他也往河裡推:“還有你,石青,我也不要了!”
可惜沒能推得動,她自己反而差點掉下去,被他牢牢扣著肩才幸免於難,恍惚中聽到他的幾聲笑,感覺他整個胸腔都在震動。
塗南一下睜開眼,夢醒了。
她坐起來,發現自己睡在一張近兩米寬的大床上,看看四周,灰白色調的陌生的房間,再低頭看看身上,隻穿了件吊帶衫,小腹上搭著自己的襯衣,沾了斑斑點點的顏料,腿上還蓋著個薄毯。
腦子裡先是一瞬間的空白,接著就潮水一般呼啦啦湧進來一堆記憶。
塗南光著腳跳下床,看見床邊放著自己那隻黃色行李箱,趕緊拖過來,一入手覺得輕了許多,打開一看,果然,空空如也。
昨夜那些都是真的,那根本就不是夢,她還真把顏料全給扔了。
甚至,還差點扔了石青臨……
後來的事兒就完全沒印象了,她是怎麼離開的河邊,怎麼到的這地方,一無所知。
房間裡冷氣在呼呼地吹,她的身上卻在冒冷汗。
直到神思回歸,靈台清明,一陣隱隱約約的水聲傳到耳朵裡,塗南才回味過來。
這裡還有彆人。
她順著水聲走出房間,停在洗手間外,手抬起來,在門上試探性地敲了兩下。
裡麵水聲小了些,傳出石青臨的聲音:“你醒了?”
塗南猜也是他,看看左右,問:“這是你家?”
石青臨“嗯”一聲,隔著門的聲音聽起來更低沉。
“你帶我來你家乾什麼?”
他似乎覺得好笑,反問一句:“我能乾什麼?我又不知道你住哪兒,難道要讓你睡大街?”
“……”說得很對,她斷片兒了。
塗南狠狠按了按太陽穴,昨夜混亂,她叫這男人見識了自己的醉態,自己的癲姿,也就罷了,居然還堂而皇之地進了他的家門。
洗手間裡水停了,兩聲腳步響。
塗南知道他要出來了,再待在這兒不太合適,匆匆說一句:“謝謝,我該走了。”
說完回房,隻拿了自己的襯衫和鞋,也顧不上穿就去找門。
腦子裡都是夜半的記憶,此刻她思緒紛亂,根本說不清是個什麼心情,大概出去吹個風就好了。
“你等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塗南拉開門的一瞬回了個頭,瞥見洗手間裡走出的身影,男人那副裹著浴巾結實又鮮活的肉體,她眼皮一跳,奪門而出。
“塗南?”石青臨連衣服都沒來得及穿好,撥了一下濕漉漉的頭發就出來了。
回應他的是門合上的一聲輕響。
※※※
風吹了一路,太陽也曬了一路,現在思緒回來了,臉上的痛感也回來了。
塗南伸手摸一下,好在沒昨夜那麼腫了,身體總是要比腦子更容易淡忘的。
她一路走一路揉,踩著樓梯上了樓,就看見方阮在自家門口蹲著。
“塗南!你可算回來了!”他撲過來,舉著手機給她看:“這是你畫的?我還以為是在做夢呢!”
手機上是收銀小妹發給他的照片,今早她去上班看見,深受震撼,還以為遇到了什麼詭異事件,急急忙忙就通知了他。
塗南看清照片裡那一牆的斑斕,差點眼角一抽。
昨天從天黑到夜半,她接連畫了幾個小時,根本沒在意畫的是什麼,隨心所至而已,現在才發現這上麵什麼都有,佛神仙怪、花樹鳥魚、祥雲蓮台,一鍋亂燉。
可她看著看著,驀地又笑了。
畫麵雖亂,但色調和諧,尚能入眼,不算丟了根本。更何況,這是她畫的,不是臨摹的。
臨摹是要因循舊跡的,不能有自我,是自願俯首,去做古人的傀儡和附身。
這不是,這是她塗南自己的山河,她是臣,也是王,一筆掌天,一筆也能握地,哪怕混沌不堪,也是她自己,隨心所欲,更無對錯之彆。
除她自己,沒人能評價她,更沒人能指責她。
她看完了,胸中莫名豪情萬丈,還拿手指撫了一下,對方阮說:“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畫麼,那就收著吧,彆客氣。”
“我感動死了!”方阮是心心念念地指望著她能畫,可誰想到會是在這種情況下畫出來的。他指著照片底下那一地的啤酒罐子說:“我要早知道你跟李白寫詩一樣要喝了酒才肯畫畫,我請你喝啊,你一個人喝悶酒算怎麼回事兒?喝這麼多還不見人影,我可是關了網咖找了你大半宿啊,要是再見不著你就要去報警了!”
“沒事兒,昨晚我化身觀音,來滿足一下你這凡人久遠的小心願。”塗南總不能說是跟石青臨在一起。
方阮一聽就知道她是在胡扯,本還想追問,忽然注意到她嘴角一塊紫腫,頓時倒抽一口涼氣:“你爸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