癌細胞已經擴散,風險很大,主治大夫告訴塗南,成功的幾率可能不到百分之四十。
但不手術,結果隻有最不好的那個。
塗南靠在病房門口的白色牆壁上,給石青臨發微信,手指發顫,打錯了好幾個字,撤回又重打,反複了好幾次。
石青:你想不想讓他接受手術?
塗南:想。
她想,至少,想讓她爸活下去。
石青:那就問問伯父的意見。
石青:生命是他的,我們得尊重他。
塗南靠著牆,閉上眼,好一會兒,開門進了病房。
塗庚山的精神狀態比在區縣醫院裡時要好,他把兩隻枕頭疊在一起,人靠在病床上,自己在條紋病服外麵穿上了件馬甲外套。
單獨病房,沒有彆人,塗南一進來,他就看著她。
“爸,”她站在床尾,正對著他,喉嚨發緊,所以聲音也細了:“做手術吧。”
“什麼時候?”他沒說不好,也不說好,反而問什麼時候。
塗南說:“很快。”
從收到消息以來,她的生活裡隻剩下了兩點一線的家和醫院,完全沒有注意到過去多久了,隻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手術的日期也不會遙遠。
她沒等到塗庚山的回答,隻看他低著頭掏口袋,這些天他頭發長了,總躺著,也有點亂。其實她還記得他十幾年前的模樣,早年的塗庚山當真算得上是個美男子的,不然也不會被方雪梅惦記了這麼多年,隻是上了年紀,她的印象裡隻剩下了他的冥頑不化,再沒關注過他的相貌了。直到如今他被病痛纏身,在驚覺到時間可能剩的不多的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很久沒有仔細看過自己的父親。
塗庚山從口袋裡掏了一會兒,掏出了一張紙,也不是紙,塗南看出來,是那張他最喜歡的壁畫照片。
他說:“聽說相框碎了。”方雪梅也知道這是他心愛的寶貝,去他家的時候發現了,來的時候特地給他帶了過來。
塗南淡淡說:“不是自己碎的,是我砸的。”
塗庚山看她一眼,有一會兒沒開口。
她兩隻手握起來,頸後似繃緊了一根弦。多年父女相處的經驗告訴她,這時候可能無可避免的,又會有一場爭鋒。
然而塗庚山並沒有發作,沉默了快兩分鐘也沒發作,他把手裡有點發皺的照片邊角摁平了,才問她:“你看到裡麵的照片沒有?”
“看到了,”塗南的弦一下鬆了,“被我扔了。”
塗庚山看著她,仿佛在判斷真假。
她沒有說謊,是真扔了,當場揪成了團,隨後就扔了。
又是一會兒的沉默,他問:“你知道我前幾年為什麼那麼想讓你進徐懷組裡?”
塗南看他,“因為你喜歡壁畫。”
“我是喜歡,不過更喜歡的是你媽媽,沒有壁畫,我跟你媽不會認識,更不會有你。”
她無言,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提起這個,這麼多年來他們之間對她媽這個話題避而不談,已經是共識。
塗庚山卻像是思緒被扯遠了,扯到了年輕的時候,他跟年輕的女人相識在洞窟的壁畫前,有共同的喜好,很快走在一起,婚後有了個女兒。起初是幸福的,可漸漸的變了,婚姻有了裂痕,就沒法再一起生活下去。誰也沒責怪誰,他怪的是自己,也許是自己脾氣太古板了,才挽留不住妻子,又或許這樁婚姻本身就是錯的。
她喜歡壁畫,喜歡看臨摹作品,尤其是臨摹大師徐懷的作品,經常在塗南兒時胡亂塗鴉的時候打趣說讓女兒長大了就去乾臨摹這行,能看到自己女兒的作品那得多驕傲啊。
塗庚山促使著塗南走上臨摹的路,走到徐懷的組裡,多少是因為那個跟他共同生活了幾年的女人。早些年也沒什麼,這隻是一個選擇,可這兩年身體每況愈下,他開始急切。急切的希望塗南能在組裡表現好,出人頭地,那樣她的母親或許會循著找回來,跟她相認。他想著自己可能時間不多了,至少另一邊的血脈彆斷了。
等到那一巴掌下去,自己這邊倒像是先斷了。
漫長的回憶,說完了,像是重新經曆了一遍,他問塗南:“你難道不想見你媽嗎?”
塗南聽著他說的話,就像是在聽彆人的故事,那些事情裡似乎隻有點滴與她相關,她搖頭,“不想。”
塗庚山想起了石青臨,忽然覺得她身邊能有個人也就行了,到了這個時候,再多的強求都沒了意義。他把壁畫照片揣回了口袋,“該說的都說了,真動了手術有個什麼萬一,也不至於讓你不明不白的了。”
塗南的手扶在冰冷的床尾橫杠上,他在忽然說這些的時候她就明白,他肯定是同意做手術了。
手鬆開,她說:“我去跟醫生說。”
走到門口,聽到一聲喚。
“小南,”塗庚山叫她的小名,眼睛垂著,剛才的精神沒了,整個人反而頹得厲害,“這麼些年,恨爸爸嗎?”
他沒看她,話說得不暢,很艱難的模樣,再多的固執到了生命的岔路口也放下了,這句話他早想問她,當初打了她那一巴掌,他在外徘徊了近一夜,被方雪梅拉回家去的時候,就想問她,恨他嗎?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麼稱職的父親,曾經也不是什麼稱職的丈夫,這個家被他經營的支離破碎,但她是他唯一的女兒。
塗南的腦子是空的,她轉過頭,看向窗外,秋季快到儘頭,樹上的葉子一直在掉,一片連一片的,從玻璃窗戶外栽下去。“我沒恨過你,”她喉嚨滾動一下,“但我也可以說,我原諒你了。”
塗庚山沒再做聲,人往後,靠在枕頭上,躺下了,也許是累了。
塗南走了出去,帶上門。
她想去跟醫生說一下的,可沒走去科室,反而去了樓梯間,在無人來往的樓道裡站著,貼著牆,打開手機。
石青:你現在怎麼樣?
石青:彆擔心,我會儘快過來。
塗南:我很好。
她肩抵著牆,握著手機,慢慢滑下去,蹲在地上,抱住膝。
手機屏上一滴一滴的透明水滴,落在字跡上,字體被放大,模糊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