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度假屋的路有一段稍微有點陡峭,一人多寬的泥土路,沒鋪石磚,旁邊就是懸崖,但也沒安護欄,大概平時沒什麼人會走——路口處一個藍牌上寫著‘非景區內部人員禁止通行’。
紀薇用餘光瞟了一眼,就目不斜視地走了上去,過了這段懸崖邊的小路便進入了一片高大的闊葉林,比劇組常常用來拍戲的那個小樹林要濃密昏暗得多,看著了無人跡,卻有不少鳥在叫。
她腳步略停,望見遠處樹枝掩映中,似乎確實有座十分寬大卻簡陋的木屋,這才重新沿著腳下那條被落葉覆滿的曲折小路往裡走。
紀薇本以為這種地方除了自己,就不會再有彆的人來,誰知半路卻撞上一個人。
那人身影很瘦很高,長著張傲氣又厭倦的臉,一頭黑發留的很長,就這麼披散肩頭,紀薇本以為這也是劇組的工作人員,但看了兩眼才發現這張臉太過陌生,她應該不認識,況且披頭散發的形象未免太不專業,《逐妖》劇組不可能聘請這樣的員工。
紀薇疑惑地瞥他一眼時,男人也在上下打量她,他似乎倒是認識她——至少很明白地知道她是誰。
然後紀薇就見這個陌生男人勾起一個譏諷輕浮的笑,便就從她身邊大步離開了,走的時候還很搖了兩下頭,像是很看不起她的樣子。
簡直莫名其妙。
小路儘頭,一座度假屋孤零零地佇立著,近看要比遠處看著要大很多,幾乎是一個山間小彆墅,足足有三層,二樓似乎還有個露台。
紀薇一路走來本就有點惱火,半路遇上那麼個人更是討厭,因此僅是抬頭看了眼,便噔噔噔地沿著一條長長的木頭台階跑上去,帶著一肚子氣推開了這座度假屋的前門。
裡麵一片漆黑,她一腳踏進去時,差點給門邊擺著的空快遞箱絆了一跤。
屋子深處傳來水聲和切菜聲,紀薇懶得找電燈開關在哪兒,隻好摸黑循聲而去,一路穿過擺著一套簡單沙發的門廳,以及擺滿了書和舊雜誌的走廊,這才在偏角落的位置找到那個不大的廚房,好在這廚房的用具倒像是換過,看著還挺新的。
江燁背對著門口,正一個人在裡麵做飯,飄出來的味道聞起來像是咖喱。
紀薇倚在門口默不作聲地看了一會兒,胸口那股火悄無聲息地便消散了,在這個山間度假屋的陌生廚房裡,她忽然覺得很安寧。
她想起搬進四明苑第一天的那個早上,那時剛拍完《山海錄》,他們交往了幾個月,但關係還不算很親,她從他的床上起來,穿過客廳,看到平素漠然的他竟很賢惠地站在廚房裡做菜。
可能是那一刻她才真正地感覺到觸碰到了一個與公共場合不同的江燁,一個私底下的他。
那天她靠在江燁身後看他洗碗,有那麼一瞬間感覺兩人有點像是‘家人’,但這種話說來有點矯情,於是她那時隻是特努力地把他往床上拐。
想到這紀薇笑了下,走過去想從背後摟住他的腰,江燁聽到腳步聲也並沒回頭,“這麼快就回來了?我以為你沒一小時不會回來。”
紀薇聞言直接愣住了,“啊,你知道我過來了?”
江燁聽到她的聲音這才回頭,看到來人是她,他竟有點驚訝,目光在她臉上來回掃了兩下。
紀薇見狀挑眉,“你似乎並不是在等我?”
江燁卻沒再看她,他回過頭去照看鍋,聲音聽起來有點心不在焉,“我一個朋友剛走,還以為回來的是他。你助理跟你說了我在這兒?”
紀薇嗯了一聲,從背後盯著他看——江燁很少會稱誰為‘朋友’,更少用這麼熟稔的語氣跟人說話,如果剛剛半路遇到的那男人就是他,那麼江燁的這位很熟的朋友顯然挺討厭她,要麼就是看不起她。
紀薇從江燁口中得知,那男人叫楚銘禛,跟景區負責人有點關係,所以劇組才能在封山後繼續多留十天。
他父母似乎是江燁父親的多年好友,當初兩家人甚至住在同一個小區。
“不會就是四明苑吧?”
“嗯。”
紀薇看著他,“那你們是一起長大的關係咯?”
江燁看她一眼,“算吧,怎麼了?”
“沒什麼。”紀薇沒提‘你一起長大的朋友似乎不太喜歡我’,但也沒有興趣再問關於楚銘禛的任何事。
她站到江燁身邊道,“要不還是我來吧,是我說要請客的,你沒必要替我和喬嶼做這個……二十幾個人份的飯。”
他看她一眼,“怎麼突然跟我這麼客氣了?”
“沒啊。”紀薇一邊把戲服袖子擼起來,一邊看了看四周,但基本上好像已經沒什麼需要她做的了——電飯煲裡已經在溫著一鍋米飯,土豆、洋蔥、胡蘿卜都已經削好切好,在鍋裡跟咖喱一起燉著,散出一陣陣香氣。
她有點訝異,“已經全好了?”
江燁很是無奈,“差得遠,這點大概隻夠六七個人吃。”
雖然父母以早點夜宵為生,但紀薇卻從小厭惡廚房之事,因此比起江燁,反而是她此刻對眼前的一切也沒什麼概念,“那還要做什麼?”
江燁把需要削皮的土豆和胡蘿卜指給她看,整整三大袋,就這還不包括切和炒。
剛剛準備撩起袖子大乾一場的熱情頓時退卻,紀薇一臉沉思,並試圖忽悠江燁一起撤,“要不我們還是回酒店點一桌吧?或者把那群光知道坐等著吃的兔崽子叫過來幫忙?”
江燁看她一眼,“酒店的菜他們都吃了一個多月了,應該早膩了,不然葉荇那天也不必讓他助理特意跑一趟鎮子去買。”
“……倒也是。”
“他們留下加班也挺辛苦的,既然《逐妖》快拍完了,你和喬嶼既然要請客的話,那最好能儘興點,好好慶祝一下——”
紀薇一臉煞氣,“那也沒有讓製作人和女主演乾到累死,他們躺著等人喂的。”
江燁微微一笑,“你也想跑了?”
她一聽頓時抬眼,“也?那個誰跑了,楚什麼的?”
“楚銘禛。”江燁無奈,“他蹲著削了一袋腰疼,說先去車上搬點啤酒過來。”
紀薇眯了眯眼,“不想乾活而已,算什麼朋友。”
“這事本來跟他也沒什麼關係,”江燁似乎倒不覺得有什麼,他淡聲道,“銘禛隻不過聽說我在這就過來看看,順便休息幾天,他本來就懶得做這種事。”
紀薇聽他輕描淡寫地維護楚銘禛,一邊不知跟誰較勁,一邊彎腰在一袋土豆前蹲下,“我也懶得做這種事,但至少我不會跑。削皮刀在哪,削完的皮我要丟哪兒?”
半小時後,紀薇整個人坐在瓷磚地上,很沒形象地靠在垃圾桶邊。
她此時也感受到了削了半袋土豆的腰疼是什麼滋味,於是索性坐著乾活,一雙筆直修長的腿就那麼直挺挺地往前伸著,以致江燁每次要走到旁邊拿點什麼調料,都得先跨過她的一雙跟絆人陷阱似的長腿。
之前紀薇信誓旦旦說要幫江燁,絕不像楚銘禛般做個丟棄朋友的逃兵,但現在也就隻剩下一點精神在支撐著,僅僅是留下陪著他沒跑而已,戰鬥力約等於零。
江燁本來任她席地而坐,但見紀薇幾乎像癱泥一般越來越不像樣子,便說給她找個椅子坐,然後把火稍微關小一點,抬手在她頭上安慰似的輕拍了兩下,便離開去客廳還是門廳那邊了。
廚房裡一下靜了下來,隻有爐火上煮著咖喱的細微咕嘟聲。
等門外再度傳來腳步聲的時候,紀薇手裡正拿著一把小刀,有氣無力地一邊翻轉著手裡那顆土豆,一邊試圖把上麵的皮砍掉。
誰知回來的人卻不是他,一個陌生而譏誚的聲音在頭頂懶洋洋地響起,“你這樣搞,一個土豆削完最多就隻剩半個。”
紀薇皺眉,她抬起頭,看見去而複返的楚銘禛斜斜倚在廚房門邊看著她,腳邊是剛剛搬進來的兩箱啤酒。
她知道對方不喜歡自己,但她也不怎麼喜歡這個姓楚的。
於是她斜斜睨他一眼,冷聲道,“看不順眼的話,那要不這活兒你來乾?”
楚銘禛淡淡拒絕,“我乾不了,腰疼。”
紀薇冷哼一聲,懶得理他,半死不活地繼續削著手裡同樣半死不活的土豆。
但楚銘禛卻不肯閉嘴,他一手撐著牆,略低了身子跟她對視道,“況且本來就是你的事兒,我幫小燁還行,為什麼要幫你?”
紀薇被他這麼以壁咚的姿勢堵著,臉色也沒變半分,她挑眉看他,“你叫他小燁?”
‘江老師’、‘江製作’她聽得多了,‘燁燁’‘老大’‘燁哥’也聽過他粉絲叫,但‘小燁’這個叫法,目前為止紀薇隻聽過江燁他媽這麼叫過,這叫法實在有點過於親密,以至於紀薇一想便臉色古怪,“……你不會喜歡他吧?”
楚銘禛嘴角抽了下,似乎被她的問題弄得有點膈應,這反應反倒讓紀薇放心了。
她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不是就行,你讓開,擋著我光了。”
楚銘禛卻仍然動也不動,他聲音很冷地道,“我看你也未必真在乎他的事,還是先想想清楚你自己到底喜歡誰吧。”
聽得他這句似乎意有所指的話,紀薇感覺自己被責備得莫名其妙的,她挑眉道,“你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
正當兩人冷冷地互相對視著時,江燁回到了廚房,單手拎了一個小小的原木凳,他隨手把凳子遞給她淡聲道,“銘禛可能以為你跟喬嶼之間有什麼。”
楚銘禛一臉冰寒之色地緩緩直起了身,紀薇卻聽得一頭霧水,“為什麼?”
江燁看了楚銘禛一眼,“之前你跟喬嶼離開以後,他正好在樹林裡看到了你們,還拍了張照問我這是不是就是‘我的女主演’。”說完他很淡地笑了下。
楚銘禛看了一眼江燁,就跟當紀薇完全不在場似得淡淡道,“他們兩個人拉拉扯扯的,就差脫衣服滾一塊兒了,勸你一句,最好還是當一回事兒,彆又被人當冤大頭再劈一回腿。”
紀薇愣了好半天,反應過來後,直氣得把手裡的刀往地上一拍,“什麼跟什麼,我那是在陪他搭戲!”
楚銘禛冷笑一聲,“你對他若沒興趣,乾嘛費這個力幫他?”
“我樂於助人不行?”
“我看你不像這種人。”楚銘禛垂眸,淡淡瞥一眼她袋子裡剩的一大堆土豆,“半小時才削這點,幫喬嶼的勁頭你但凡能拿出一半來,這袋土豆早就削完了。”
之前紀薇氣歸氣,但不認為江燁真的會誤會她跟喬嶼,直到楚銘禛說出這句,她才有點不知怎麼解釋。
確實她幫喬嶼時耗費了挺多體力,又走了一長段路來度假屋這邊,到這兒時基本已累得隻想休息了。
再加上她本就不擅長這些事,這邊連個削皮刀都沒,她隻好拿個小刀吭哧吭哧,做著做著就有點提不起勁了,隻想倒頭找個枕頭睡一覺,所以確實沒出太多力氣,挺偷懶的。
想到這裡紀薇看向江燁,試圖解釋自己來的時候已經有點累了,但真這麼說感覺更過分,於是她隻能底氣不足地解釋,“我平時不怎麼喜歡下廚,所以削皮這些也做不太習慣,你是知道的……”
江燁對她微微一笑,“沒事,我知道。”
楚銘禛卻在旁用手撐著台麵,陰陽怪氣道,“嗯,喜歡幫彆的男人,但自己的事就推給男朋友,反正你不喜歡下廚,他就喜歡下廚。”
“好了,銘禛。”江燁皺了皺眉,“喬嶼的事你不清楚。”
“行,你們的事,我這個外人確實不清楚。”
楚銘禛不說話了,紀薇卻看了看江燁,他看上去雖然仍是一臉淡漠溫和,但若真沒多想半點的話,自己剛來度假屋的時候,他就應該會直接問她跟喬嶼的事。
但他沒有問。
當她解釋說自己在幫喬嶼搭戲時,若按照江燁的性格,他若真相信,不論如何至少會笑著看她一眼,問她怎麼突然這麼乖,或者摸摸她的頭表示誇獎什麼的。
但他也沒有。
就算他相信她,也不過是‘選擇’了相信她。
之前紀薇不擇手段地想看他吃醋,甚至故意跟葉荇玩曖昧。
如今真到了這時,她反而覺得嗓子發乾,笑不出來。
紀薇想了想,終於看向江燁,“你之前看到的那張照片,是什麼樣的?”
楚銘禛挑眉笑道,“怎麼,你要看嗎?”他把手機遞給她,“這樣的。”
照片大概是從很遠的距離拍得,有點模糊,怪不得紀薇那時沒覺得附近有什麼人經過。
抓拍到的那一刻——她正一臉擔憂又關切地往前湊,試圖去拍喬嶼的肩膀,但從那個角度看來卻像是她想要伸手擁抱喬嶼。
而喬嶼當時大概眼眶有點紅,又覺得尷尬,不想被她看到,便抬手握住了她的手。
這一幕看著確實不像是在搭戲,因為不論是今天的劇本,還是整部《逐妖》的劇本,都沒有女主演想抱男四號,還被男四號抓著手的一幕。
這個楚銘禛不清楚,但她知道,江燁更知道。
但他看了這個,居然仍然‘選擇’相信了她?
楚銘禛問,“看完了?”
紀薇輕聲道,“嗯。”
依舊是楚銘禛在問,“沒什麼話想說嗎?”
紀薇沒理他,隻抬頭看向江燁,“看到了那種場景,為什麼還要幫我們做這一頓飯?”
江燁看著她,沒說話,但旁邊的楚銘禛卻笑了,“好啊,連‘我們’都出來了——就因為他心軟唄,反正隻要你們沒做到最後一步,他總想相信身邊人不會做什麼。但也因此他這人很容易讓身邊的女人走上這條路。”
“哪條路?你想說腳踏兩條船可以直說。”紀薇冷冷地道,“但我沒有,那張照片看著確實很容易誤會,但當時我隻是想安慰喬嶼,他也隻是想拒絕我的安慰,除此以外沒有彆的。”
“搭個戲還需要安慰,你們演員平時都這麼玩?”
紀薇覺得很累,她閉了閉眼道,“那時我們談到一些創作上的問題,他被我說得有點想哭——我們演員平時就喜歡這麼玩不可以嗎?”
楚銘禛笑了,“可以啊,但我不知道你能說點什麼,才能把一個大男人說哭。”
紀薇麵無表情地道,“我說他不是他試圖成為的那種人,他是一個好演員。”
楚銘禛挑了挑眉,臉上一副‘這有什麼好哭’的表情,“就這?”
“嗯,喬嶼今天拍戲時表現不算太好,這場戲他好像又準備得挺久,所以可能比較敏感。”說到這裡,紀薇聲音低下去,“作為演員,我可以懂他為什麼想哭,但你或許不會懂。”
楚銘禛愣了,這確實不太像是能現場一下子編出來的話。
紀薇仍然閉著眼沒睜開,“你說得對,我的確不是什麼好人,可我現在想變得樂於助人一點,難道不可以嗎?”
楚銘禛看了一眼江燁,江燁卻沒有看他,他蹲下去,輕輕按住了紀薇的肩膀。
紀薇睜開眼,沒有理會楚銘禛,隻看著江燁的眼睛問,“你信我嗎?”
“嗯。”他垂下眼睫,輕輕把她手裡被摳出五個指甲印的土豆拿出來。
“哪怕這些話根本不像是我平時會說的風格,你也信我?”
江燁聞言很溫柔地笑了下,揉了揉她的頭發將她擁入懷裡,“沒有,這挺像你會說得話,因為你也是一個好演員。”頓了頓,他輕聲道,“剛才……抱歉。”
“為什麼抱歉?因為你剛剛確實誤會了?”
好半天,紀薇才聽到頭頂傳來輕輕的一聲,“嗯。”
她從他懷裡抬起頭,忽然之間目光閃閃,“那你剛才介意嗎?”
江燁稍微頓了下,他沒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