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顧烈閉上眼, 眼前又是白衣鐵甲的狄其野, 帶著大都督府的精兵,在宮門前下馬辭彆的模樣。
那樣子,和當年投楚時,似乎一點都沒變。仿佛這三年的時光隻是短短一瞬, 又或是鏡花水月, 做不得真。
那是他的狄其野,是他親手穿上的白衣,親手係好的鐵甲, 親手下的旨……
不論是身為楚王孫還是大楚帝王,顧烈兩輩子, 做出過很多決定,自然不可能每個決定都是對的, 在這些正確決定中,派狄其野去北疆擊退刺伊爾族, 可以說, 是最難的一個。
但這是最好的解決之道。
刺伊爾族熬過了又一個饑腸轆轆的冬日, 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對著日漸富足的大楚磨刀霍霍,想要趁大楚忙於建設,打個秋風, 撕下幾塊肉來,也是試探大楚帝王的底線。
所以,這一場仗, 不僅要打,還要打得他們痛,痛到不敢對大楚再生出覬覦之心,至少在數年之內,都不敢再犯。
刺伊爾族的南下,還讓顧烈看到了大都督府-兵部軍事體係的不足之處,因此,這場仗打完,還要在北域設立單獨的都護府,西北、西南、南疆三處也需如此設立,掛在大都督府下,級彆高於十州都督,使得應對外敵來襲的反應更迅速、更機動。
而設立北域都護府,安排人員調動,這些都需要一個沒有私心且能夠代表顧烈的人來完成。
這麼一來,狄其野是最好的選擇。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選擇。
派狄其野出征,這個決定,是正確的。
狄其野也被拘束在宮中太久了。
情理上,都該如此決策,事實上,顧烈也是這樣下的命令,可人已經出征七八天了,顧烈還是舍不得。
顧烈回想起來,還有些無奈。自己明明舍不得,卻非要強撐著下令,而狄其野明明想出去,卻因為怕他舍不得,反而主動退讓。
但其實,顧烈心裡除了舍不得,還有一絲絲害怕。
這是楚初四年的年初,並不是楚初五年的年底,顧烈明白。狄其野戰無不勝,顧烈也明白。可萬一有個萬一……
顧烈甚至不敢去想。
情之一字,總能讓百煉鋼化作繞指柔,再冷靜的人,都難免牽腸掛肚,輾轉難眠。
顧烈歎了口氣,將狄其野臨走前放在軟枕上的布老虎抓起來看了看。
當時狄其野看他滿麵愁容,故意又是笑話他像個送子出征的慈母,又是上手把他的臉捏出笑容來,最後好歹是消停了,把布老虎從博古架上取下,放在軟枕上,回過身主動抱著顧烈的腰,親親他的下巴,說:“讓它陪你睡。你可不許睡不好。”
想著狄其野,顧烈勾起唇角,舌尖從齒列間劃過,伸手點點布老虎的鼻子,乾脆掀了被子,往小書房去了。
反正也睡不著,不如多做些事。
*
有時候就是這麼事趕事,顧烈前腳送走了狄其野,後腳,國子監祭酒祝雍老爺子,來跟顧烈請辭,說要告老還鄉。
祝雍年歲漸高,確實是精神不濟,尤其是腰骨和髕骨的老毛病,一到風寒天氣,就渾身發痛,他也舍不得天下藏書閣的藏書,可實在是老了。
這件事,顧烈倒是早有準備。
“您要回荊州?”顧烈對待祝雍,向來是有禮客氣。
祝雍老爺子笑笑:“回陛下,是,京城太凍咯,定國侯都說冷,何況微臣這把老骨頭。”
知道狄其野和老爺子是固定的成語接龍搭子,兩人好得跟忘年交似的,顧烈也笑道:“您倒惦記著他,怎麼不等他回來再走。”
“誒,”祝雍老爺子很是看得開,“定國侯才這個年紀,微臣和他,早一步晚一步,總能再見一麵。陛下幫微臣帶個話,就說,微臣請他到荊州一遊,隨他何時來,祝家都好他這個客人。”
顧烈微微一頓,才又笑了出來:“好。您待他好,寡人一定把話帶到。”
顧烈又說:“論理,既然老爺子您是回鄉含飴弄孫去的,本不該勞煩,可寡人想著,此事卻非您不可。寡人有個不情之請啊。”
祝雍連忙跪下了:“微臣愧不敢受,陛下請講。”
“天下藏書閣整理出的藏書,寡人都著人譽寫了數份,其中一份,送到了雲夢澤,安放在建好的雲夢書院中。後續整理出的,也會譽寫了送去。”
“古語道,惟楚有才。我荊楚人傑地靈,才子如過江之鯽。若有幸能受您點撥,開閣宣講,定能夠為大楚育出更多棟梁之材。”
“祝老爺子,這雲夢書院,寡人,就交給你了?”
一聽能夠繼續研讀天下藏書閣的經典,祝雍這個好書之人哪裡可能拒絕,因此大笑道:“陛下,您這是往老夫的眼前拴了個大紅蘿卜,老夫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顧烈也笑了,給祝雍戴了頂高帽:“您老驥伏櫪,功在千秋。”
天下藏書閣的藏書,不僅是在雲夢澤有譽寫出的備份,除中州外,天下五大考場,蜀州、荊州、青州、雷州、秦州,都建了書院,預備請大家坐鎮,開閣宣講,傳承經綸。
雲夢書院恰好逢了祝雍告老回鄉,因此是最先準備好的,其餘四地,也會陸續開院。
想到明年的科舉,顧烈又沉思起來,近衛在外稟報:“陛下,嚴家家主到了。”
“讓她進來。”
嚴六瑩垂眸恭敬地走進來,往地上一跪,行禮道:“民女嚴六瑩,見過陛下。”
她前番錯將真珠當假珠,被顧烈敲打了一番,嚴家上下都唯恐再出差錯,因此越發謹小慎微,辦事都有些戰戰兢兢的。
雖然嚴六瑩覺得,陛下敲打,純粹是為了幫定國侯撇清關係,免得嚴家“賴上”定國侯,讓定國侯莫名多了個索賄的名聲,可經曆過北燕覆滅前在楊平手下那段魔幻般的日子,嚴家眾人之膽小,已經到了驚弓之鳥的地步,甚至有人埋怨起她這個家主來,嚴六瑩又氣又不能不管,真是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