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夢中場景, 是狄其野再熟悉不過的未央宮, 而且,是在他與顧烈共同理政的小書房。
但其中的擺設器具,卻又與狄其野熟悉的小書房並不相同。最明顯的,地上沒有防寒的絨氈, 也沒有狄其野慣坐的椅子。那些狄其野在京城街上隨手買的小物事, 還有狄其野為顧烈放鬆眼睛從蘭園要來的蘭草,就更沒有了。
作為帝王起居處,這裡簡直樸素到了冷清的地步。
也許是受到了熟悉環境突然變得陌生的影響, 狄其野看著小書房內的自己和顧烈,怎麼看, 怎麼覺得陌生。
小書房裡端坐著的兩個人之間,也是一種難掩生疏的氛圍。
狄其野能感受到, 顧烈的心情其實並不差。
可坐在下首的那個自己,心情就沒那麼顧烈好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狄其野還在疑惑, 夢中的顧烈開口了, 他帶著些許揶揄, 問:“怎麼,定國侯這次沒給寡人帶土產風物?”
夢中的自己翻了個白眼:“臣半路被近衛抓回來,沒來得及。”
顧烈看出他的不滿,沉下臉來, 隱含警告道:“定國侯也該玩夠了!去年蜀州叛將一事,至今都有折子參你,你也不知避嫌, 又跑到蜀州去,你不務正業,寡人還要給你收拾爛攤子!從明日起,定國侯務必日日上朝。”
夢中的自己刻意反問:“務正業?陛下,臣不務正業,都被參到如今,要是務起正業來,這朝堂上下,可一個人都彆想睡安穩。”
顧烈不再掩飾威懾之意:“狄其野,你彆不識抬舉。”
被威懾的人卻笑了起來:“陛下,臣是定國侯,您還要抬舉我,莫非要給臣封王?”
顧烈雙眼眯起,敲打道:“定國侯這是要挾寡人?”
被敲打的人語氣平靜,這種平靜卻近乎挑釁:“您是九五之尊,金口玉言,您說是要挾,那自然就是要挾。”
顧烈伸手按上額角,根本掩飾不了他的憤怒:“狄其野,你是不是以為”
他隻說了一半,沒有把話說完。
夢中自己的視線從顧烈用力按在額角的指節上輕輕滑過,垂眸斂目,輕聲接口:“以為什麼?以為您不敢殺了我?豈敢呢陛下。”
狄其野感受到顧烈的滿腔失望和不滿,又看到自己憤怒而無奈的模樣,不禁疑惑。
顧烈登記前,狄其野曾經設想過,一個致力朝政的明君和一個功高蓋主的將軍,會是如何相處。
怎麼想,都逃不過互相猜忌。要麼劍拔弩張,要麼暗流湧動,即使能夠維持一時的君臣和合,到最後必然是麵目全非,相看兩厭。
眼前的顧烈和自己,差不多就是狄其野曾設想過的模樣。
如果不是顧烈從一開始就展現出的超出時代的包容,如果不是顧烈的包容讓自己坦言對日後相處的擔憂,和那之後顧烈完全超出預料的反應,他們現在也許就像這夢中一樣。
可是,讓狄其野疑惑的是,夢中的他們,除了明君功臣必然會有的互相猜忌,還有一種,狄其野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看錯的傷感。
不過是互相猜忌的君臣,為什麼會傷感呢?
夢中二人,無言沉默了很久。
久到狄其野以為自己就要這麼醒來的時候,才又聽到顧烈說:“天色已晚,定國侯留下用膳吧。”
“就不打攪陛下與王後了,”夢中的自己迅速起身行禮,“臣告退。”
王後!
狄其野來不及對夢中的顧烈已經成婚的情況有什麼想法,他立刻察覺到了大楚帝王的憤怒,也許是短時間內第二次被拒的緣故。
顧烈冷聲道:“寡人的金口玉言,在定國侯這裡,似乎是空話一句啊。”
夢中的自己僵立著,似乎不想說話。
顧烈的表情越來越冷。
夢中的自己終於落下單膝,領命道:“臣遵旨。”
顧烈從桌案後起身,慢步走到自己身前,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隨後繞過自己,率先向外走去。
狄其野看著自己從地上站起來,那一瞬間,那個自己的眼神近乎空茫,眉頭緊皺,但又迅速恢複了近乎倨傲的冷淡,不緊不慢地出去了。
……
狄其野希望這個莫名其妙的夢境就這麼結束,彆再繼續下去。
從幼時的顧烈到君臣對峙,這些場景帶著某種荒誕的真實感,讓狄其野無法將它們當作夢境看待,明明是在睡夢中,卻似乎令他的精神無比疲倦。
然而,夢境畢竟是不受控製的。
狄其野回過神,發現夢中場景已換成了奉天殿。
顧烈端坐於龍椅之上,唯獨自己一個人站在殿前,眾臣議論紛紛,狄其野凝神一聽,他們竟然是在說,自己與風族首領吾昆私下見麵,參自己通敵叛國。
吾昆不是早就死了?狄其野看向群臣,希望從他們身上尋找時間線索,但細細看來,狄其野發覺,夢中的朝堂構成,與現實亦是不同。
顏法古、牧廉和數位大臣沒有出現在朝堂上,在位的另有其人。曾經在楚王宮遊園見過的柳家人,堂而皇之地站在奉天殿,似乎還有謝家人的身影。
狄其野更加疑惑,若說謝家是清流,顧烈留著他們,也算是物儘其用,柳家何德何能出現在大楚朝堂之上?
正想著,卻見有人出列道:“陛下,定國侯無話可說,就已是叛國明證。他已經不止一次離開京城,焉知不是為風族傳遞消息?陛下,臣以為,定國侯此事非同小可,必須嚴懲!”
那人話音剛落,立刻數人附和道:“柳國丈所言極是。”
國丈?顧烈娶的是柳家人?
狄其野霎時不知該作何感想。
此時,顧烈開口道:“此時證據不足,定國侯為大楚打下半壁江山”
“陛下!”顧烈還未說完,就有大臣出列道,“雖然定國侯已將吾昆所贈之物銷毀,可人證尚存,他身為大楚侯爵,私下與屠我蜀州三城的敵首相會,怎可就此姑息?”
“這,”顧烈語塞。
薑揚出列道:“陛下,臣以為,此事翻過,不是姑息,而是不冤忠臣。若開國功臣因人言獲罪,天下人要如何看待陛下?”
薑揚此言一出,將事情扯到顧烈身上,群臣倒是安靜下來。
然而祝北河出列反駁道:“丞相此言差矣,開國功臣並非免罪牌,如今有人證無物證,隻能說無法定罪,卻也無法洗清定國侯叛國的嫌疑。”
他這麼一說,群臣紛紛言是。
狄其野看明白了,這夢裡的自己,比起現實中,更是眾矢之的。
但仔細一想,這樣其實才是更正常的發展,倒是薑揚的維護,令狄其野有些意外。
狄其野察覺到一直心情平靜的顧烈發起愁來,於是向龍椅看去。狄其野驚訝地發覺,顧烈的兩鬢,竟然已經斑白了。
這究竟是哪一年?
正想著,孤零零站在殿前的那個自己,忽然笑出了聲。
這一聲笑,就好比入油鍋的水滴,炸出了群臣陣陣聲討,怒罵他藐視朝堂。
狄其野又看向殿前的自己。
狄其野心頭一跳。
他太清楚他自己的個性,所以,絕對不會錯認自己的眼神。
那眼神中,分明是決絕之意。
為什麼?他不可能因為在朝堂上受眾人冷眼就心生寒意,他根本不會在意這個。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大楚帝王終於不耐煩了,直接下令道:“定國侯即日起禁足未央宮,由寡人親自監守!除非另有證物,此事就此押過,不可再議!”
禁足未央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