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番外(下)
顧烈憑借讚助人身份獲得了陪同進墓的機會。
整個地宮挖得很深,墓頂很高, 繪製著深青色白底的星圖, 顏法古教授甚至能從中認出二十八星宿。
四個寬大耳室, 裡麵全是隨葬品, 珍寶滿目, 大略可分為兵器戰甲、起居器、瓷器字畫和女子妝奩珠寶等。
其中有一頂百鳥朝鳳冠, 明珠潤白, 華光流轉,讓所有學者驚歎這是國寶級的發現。
顏法古的學生們還為這是太子妃冠還是王後冠爭執了起來。
顧烈看向狄其野, 發覺他微微皺著眉。
這些物品, 顧烈少部分覺得莫名的熟悉,更多的就很陌生, 他想狄其野應該也是一樣。
雖然顧烈沒有和狄其野認真進行過關於夢境的談話,但從狄其野對自己的態度來看,他們的夢境應該相差不大,至少, 有同樣的兩個主角。
如果那些夢境是曾經發生過的曆史,楚祖陵中, 就不該有貴族女子陪葬品的存在。
顧烈了狄其野關於楚朝的研究論文, 以及狄其野在講座中提出過的, 關於楚祖顧烈的個人推測。
根據狄其野從浩瀚文獻中查出的不確定記載, 楚祖稱帝後終身未娶,子嗣也僅有早亡發妻的嫡子顧昭,而那位早亡發妻, 據說埋在秦嶺中某處青山,不可能陪葬楚祖陵。
還是說,那些不確定記載,確實是錯了?
要解答這個問題,必須打開墓主人所在的內室。
學者們對著滿室文物樂不可支,顏法古忽然嚴肅了神情:“大家先都出去。”
顧烈問:“怎麼了?”
顏法古指著冷光燈照不到的昏暗角落:“好消息是,內室找到了;壞消息是,賊也找到了。”
顧烈順著顏法古的指點看去,隱約看到一具骸骨和一個趴在地上的人。
狄其野與顏法古交換著意見,一致認為該先行撤出,由有經驗的老手戴著防毒麵具再下來看內室門。
狄其野雖然身手不錯,在下墓經驗上遠遠比不上年長的顏法古,就由顏法古帶領老手去探門,狄其野本有意跟隨學習,但實在心煩意亂,先前還恍惚推了甬道門,自己內心評估再三,沒有跟下去。
那具骸骨和倒地的人被抬了出來,看他們隨身物品,正好是一古一今兩個摸金同行,難怪先前發現的盜洞有兩種痕跡。兩個賊都倒在內室門前,說明這一道門十分凶險。
考古的對盜_墓的都厭惡得很,但古賊畢竟是古屍,獲得了被顏法古學生們“上下其手”的殊榮。
狄其野沒去湊熱鬨,反而遠離了人群,站在山道邊,望著對麵鬱青山腰上的幾株秋霜紅葉,不知在想什麼。
顧烈剛想走過去,發覺被保鏢薑延推了條微博,顧烈手機上的微博軟件是被公關部盯著下載注冊的,除了偶爾被叮囑轉發顧氏官博要聞,根本沒怎麼用過。
打開一看,是條滿是圖片的微博。
@不悔仲子逾我牆:為慶祝多次造謠黑人的偽科普博主@癡迷曆史愛科普被封,也為了慶祝美人教授終於進了他朝思暮想的楚祖陵,博主翻遍京大內部論壇(居然有美人教授圖樓你們敢信?),獻出九張勞動成果與大家共享。
顧烈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張軍中服役時的狄其野與警犬合照,他眼神中張揚的瀟灑意氣,與夢中那位少年將軍,真是一模一樣。
點讚存圖後,顧烈順手給薑延發了個紅包。
然後走到狄其野身邊站定:“不高興?”
“有些想不通而已。”
狄其野側過臉看了顧烈一眼,搖頭否認,然後遲疑了一瞬,才問:“你覺得,他們是什麼關係?”
狄其野問的模糊,顧烈卻心領神會。
顧烈沒有任何猶豫地回答:“是愛人。”
那樣的兩個人,那樣親密,隻可能是愛人,不會是與感情無關的親熱關係。
狄其野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
顧烈反問:“你覺得不是?”
“沒有,隻是,”狄其野看著眼前山景,“那他們會是什麼結局?一個位高權重的功臣將領,一個打天下安江山的開朝明君……韓信怎麼死的?”
言下之意,是不得善終了。
顧烈雖然不是文科生,好歹也是高等學府出身,怎麼會不知道兵仙韓信結局如何慘烈,但狄其野心情欠佳,顧烈就有意輕鬆道:“也許廝守一生,死後合葬?”
狄其野翻了個白眼:“怎麼可能,你正經一點。”
顧烈正兒八經的喊冤:“教授,學生冤枉。我隻是做出可能的樂觀猜測。”
說他胖他還喘上了。
狄其野沒好氣道:“猜測?行,那我們來一條條分析。一個開國明君,在什麼情況下,會喜歡一個功高蓋主的將軍?”
“將軍好看。”
“天下美人不知其數。”
“將軍忠心。”
“對有才乾的明君來說,忠心不算什麼,有用的忠心才值得一提,打天下時,將軍的忠心時有用的,江山既定,就算將軍依然忠心,這份忠心也已經沒有用處了,隻能讓他死得晚一些而已。”
“那,好看的沒將軍忠心,忠心的沒將軍好看。”
“這兩個條件,明君都隨時可以找到更新更好的替代品。”
“他愛的是將軍,為什麼要找替代品?”
“帝王在古代的至高地位,現代人很難產生切身體會。尤其是大一統君主,他治理天下,意味著他每天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牽涉著成千數萬人的生死,他最微小的喜好都會有無數人不厭其煩地去討好,這種極致的權力對人性是會產生侵蝕的,當你可以輕易決定枕邊人整個家族的生死存亡,你很難將對方視為對等。帝王對枕邊人的憐愛,也是一種愛,但與你說的‘愛’在大多數時候有本質區彆。”
狄其野說得似乎很有道理,但顧烈忽然意識到自己被狄其野帶進了溝裡:“你也認為夢裡他們是愛人,為什麼還一定要往最壞的結果去想?他們就不能是相愛的嗎?”
狄其野也有些茫然:“我隻是想不明白他們怎麼相愛下去。那位將軍過於孤高,很難想象他在楚祖麵前諂媚討好,而若楚祖真是明君,在朝堂局勢和更乖順聽話的選擇麵前,他真的會因為愛而付出非常辛苦的代價留下將軍的命嗎?就算如此,他們就能走到最後嗎?你也看到了,王陵裡,是有鳳冠的。”
最後,狄其野得出了他思考了許多回的結論:“也許我們夢中是他們感情最好時的樣子,他們最終還是走上了帝王與功臣的合理結局。”
真沒見過這麼倔的人,顧烈哭笑不得,想乾脆把這個話題放下說說正事,於是試探道:“就算他們結局最終還是抱憾了,那狄教授願不願意賞個臉,再續前緣?”
狄其野警覺起來,轉臉看向顧烈,挑眉道:“顧總裁,你我萍水相逢,昨日初次見麵,哪來的前緣?”
顧烈故作驚訝:“狄教授昨晚偷入我房,夜襲於我,現在矢口不認,不太應該吧?”
*
勘探後確認機關是瞬發連弩,毒矢已經在兩個盜賊身上用儘,眾人重回墓室。
顏法古回頭一看,恰好看到顧烈西褲上明顯的鞋印,驚訝道:“跟人打架?”
顧烈看看可以離自己兩米遠、耳尖還有餘紅的狄其野,長歎一聲:“被驚天美人踢了一腳。”
顏法古順著他的視線一看,了然於心:“顧總眼光高啊,這位一般人可降不住。”
“好說好說,”顧烈說起來跟已經把人拐到手了似的,“又漂亮又能乾,身手還這麼好,我賺了。”
顏法古深感佩服,伸手給顧總點了個讚。
終於,王陵內室打開了。
出現在屏息以待的學者們麵前的,是兩座精美絕倫的石槨,石槨可以理解為為了防止木質棺材腐爛,將棺材裝進石套內再下葬。
這兩座石槨都雕刻為了宮殿模樣,宮殿前刻了一對火鳳,有明顯的形態差異,應是一雄一雌。
狄其野做足了心裡準備,還是一怔,急忙去看石槨上的刻字。
左邊石槨上刻的是:大楚德英孝文皇帝
右邊石槨上刻的是:大楚淑慈孝貞皇後
楚帝乃是親自打下江山的開國之君,諡號不會是文皇帝。
這不是楚祖陵!
可最初找到的墓誌殘片上明明寫的是楚祖,怎麼會有墓誌和石槨貨不對板的事情,所有學者都異常驚訝。
他們的疑問在小字刻出的生平中得到了解答。
石槨內確實不是楚祖,而是楚祖顧烈的兒子顧昭,以及顧昭的皇後祝氏。
這座王陵確實是顧烈給自己修的,但這是掩人耳目的明陵,其實顧烈並沒有葬在這裡,顧昭純孝思父,竟然乾脆把這裡當作自己和老婆的陵墓,變相算是給父王守墳。
這簡直是古今第一奇聞。
學者們一邊嘖嘖稱奇,一邊準備破開石槨。
石槨破開必定屍氣衝天,這就不好讓閒雜人等觀看了,顧烈被禮貌地請出了墓室,快要走出甬道時,顧烈恍然聽見一個孩童聲音,脆生生地喊著“父王”。
顧烈心中竟然不覺得害怕,而是生出了莫名的惆悵。
他回頭看了一眼。
燈影下,好似有一對盛裝古人,鄭重其事地對著他一拜及地。
顧烈目送他們消失,轉身走出墓道,沒有再回頭。
*
初步可以斷定,這是楚文帝的王陵,而且隨這對帝後入葬的不止是保存完好的頂級文物,還有數卷史冊,記載著楚朝開國兩代帝王的生平。
楚文帝王陵的發現,不僅是學界震動,中華曆史斷代發生變更,將對整個世界史產生影響。
這對於曆史學者來說,是求之不得的機會。
狄其野婉拒了顏法古提出的加入後續鑒定的邀請,但答應了等挖掘結束後加入楚朝專項研究小組。
一方麵他對文物鑒定並不擅長,另一方麵,他想先散散心。
這就是為何牧廉在《白龍大人的花園》中苦苦等待,依然沒有等到師父上線。
狄其野背著背包和顧總裁進秦嶺秋遊去了。
巍巍秦嶺,崛起於中央之地,界分南北,有華夏龍脈之稱。
初秋氣溫尚熱,山間卻是涼爽,顧烈選的地方是薑延給推薦的,據說他帶男朋友去過,對方很喜歡。
這是秦嶺一處不知名的半開發山峪,爬山路線適合閒客,有農家樂吃飯休息,山上還有處古建築,是個還沒修繕的半破道觀。
踏上山路,滿眼是綠意山景,簡單的山道旁荊棘叢生,高大的樹木被微風吹得樹葉輕響,與一直傳入耳中的山泉流響相映成趣,但卻不見其蹤。
路上遇到上山撿落枝當火引的老人,顧烈出聲詢問,才知道這條山泉位置隱蔽,隻有生活了很多年的村人能找準,沒到山腳就已經彙入地底暗河,離這裡不遠有個古井口,要是在山腳時問村人借了長繩水桶,可以打水喝,地底河水質極好,口感清甜。
顧烈與狄其野慢步行來,氣氛出奇的好,偶爾閒聊,像是已經認識了很久。
走到山腰,見到了那個半破的道觀。
顧烈以前對道觀沒什麼興趣,現在卻看了就問:“這麼破了,能看出是什麼年代的嗎?”
狄其野笑笑:“我又不是算命天師。看這殘破地腳也不結實,估計是清朝,而且不會早,晚期吧。”
走到道觀前一看,有個碑,果然是鹹豐年間所建。
狄其野一路都沒拿出手機,現在才對著石碑拍了張照。
顧烈剛想問狄其野為什麼不拍風景,忽然從道觀裡竄出個人來,差點把傾身看石碑的狄其野撞出去,被顧烈眼疾手快抓住後脖子往地下一砸,哀叫一聲倒在了地上。
顧烈沉聲問:“乾什麼?”
他平時就是這副不動聲色就很威嚴的樣子,但狄其野還是第一次見,覺得顧烈這樣看著更順眼。
那人被顧烈嚇到了,明明是個一米八幾的男青年,卻整個人都有些畏畏縮縮的,小聲回答:“練、練功。”
“練功?”狄其野奇了,“練什麼功?”
男青年說:“修真。”
狄其野懷疑自己幻聽了,看向顧烈,顧烈往道觀裡掃了一眼,看見個睡袋和幾個泡麵殘桶,有些無語地問:“你住這?修真?”
“苦修明心,道法自成。《滅天道士》裡天淩道長就是這麼修的,”男青年說著忽然硬氣起來,“這是我們修道人的事,你們不懂。”
顧總和狄教授確實不懂,對視一眼,把做好了開噴準備等待他們反駁的男青年丟在原地,繼續爬山去了。
路上,顧總拿出手機一查,發現《滅天道士》是本X點修真。看了本就上山修真,愚蠢到了極致,竟然能從中品出一絲絲浪漫主義。
顧總把手機遞給狄教授,奇人共賞。
狄教授瞬間回想起在大課公然看的學生,怒而批判當今部分大學生在求學道路上的鬆懈與懶惰。
顧總剛才還覺得人家浪漫主義,現在立刻認為狄教授說得極有道理,並適時指出自己求知心切,對曆史是很感興趣的,急需專業人士指點。
狄其野被逗得勾起唇,抬眼看顧烈,卻說:“顧總一雙桃花眼,想必很有桃花運。”
顧烈笑笑:“人不可貌相啊狄教授。”
狄其野剛要說話,天幕卻是霎那間陰了下去,很不尋常。
顧烈立刻決定:“快下山,怕有暴雨。”
狄其野也不廢話,兩人立刻轉身走回頭路,順路還把那個傻大個男青年拎了出來,那道觀那麼破,萬一暴雨,被困在山上是要冷死人的。
男青年還算是能分清好歹,雖然狄其野覺得他是被顧烈嚇到了,不論如何,三人是腳步匆匆向山下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