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火辣辣的。
陳卿瑤看著發紅的手心,要收回手,卻再次被少年握住。
“無禮!”
她揚起空餘的那隻手要再給他一巴掌,那隻手也被少年握住,他全無冒犯的自覺,低頭看著她掌心的紅印。
“阿姐,疼麼?”
這個稱謂讓陳卿瑤蹙了眉,以至於都忽略了他那看似關心、實則因為慵懶反顯得玩味的語氣。
她抽回手:“你喚本宮什麼?”
少年長睫遮住眼底神色。
他沉默了會,道:“既然不記得了,這聲‘阿姐’,便當作錯覺。”
話挺失落,可說出來輕描淡寫。
真是矛盾的一個人。
陳卿瑤凝著他好一會,在他轉身時瞧見他後頸有道淡淡的疤。
疤似是蝴蝶狀的。
印象裡閃過一張漂亮蒼白的臉,她不敢置信:“你是……九殿下?”
少年唇角輕揚。
長睫在他眼底投下淡影,他又背著光,整張臉隱在半明半昧之間。
這個笑,昳麗且危險。
三年前那怪異的感覺自記憶深處漫上,陳卿瑤無端一悸。
然而當少年抬眼,笑意淺淺地望著陳卿瑤,她又不由自主憐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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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皇子,李霈。
陳卿瑤初次看到他,是在十七歲那年的初春,帝後及眾妃嬪皇子前去行宮泡溫泉那次,她亦同去。
天還微寒,園子深處幾朵心急的花悄然綻放,偶有蝴蝶飛舞,她在花叢中抓蝴蝶時,忽聞前方傳來嬉笑聲。
還伴隨著仿佛肉燒焦的氣味。
“賤種,蝴蝶好看麼?”
“聽說你那生母名中帶蝶,這不會是你娘來看你了吧?”
“不說話?罷了,念你低賤,本殿就不計較,還要送你東西。”
是五皇子的聲音。
陳卿瑤扒開花叢望去。
池邊,五皇子神色乖張,手拿鉗子,腳踩在一孩子背上。
那孩子很瘦弱,外袍儘濕,長發披散,整個人被五皇子踩在腳下,卻不說話,也不掙紮。若非他眼珠偶爾隨蝴蝶微動,她恐怕會以為他已斷氣。
蝴蝶朝她這邊飛來,陳卿瑤和他目光觸上,心一悸。
她從未見過那樣的目光。
死寂,幽深。
像從地獄飄出的幽魂。
隨即,她看到五皇子竟用鉗子從手爐裡夾起炭塊往他後頸烙!
“彆動哦,蝴蝶馬上烙好。”
陳卿瑤這才明白,適才的焦味兒來自於那孩子身上。
她不知所措,駭然捂住嘴,隨即再次對上那孩子的目光。
他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向她求救,隻平靜地看著她。
似是習慣了不會有人袒護。
陳卿瑤走了出去,看也不看那孩子,朝五皇子莞爾道:
“真是殿下,我在前頭看到長福,以為看錯了。”
長福是五皇子母妃派給他的人,五皇子每次作惡都要支開他。聞言,他忙將鉗子擲入池中:“陳姐姐莫怕,這宮婢生的野種汙了皇室血脈,本殿在教訓他。今日看在姐姐份上,且繞過他。”
說罷匆忙離去。
陳卿瑤這才知道這孩子是九皇子。
當下世家在大周舉足輕重,皇帝麵對大族,都要禮讓三分。宮中妃嬪也大都來自各大世族,寒門妃嬪所生的皇子在大族的嫡支子弟前都要低一頭。
何況是宮女所出的九皇子?
那宮女因與姑母有幾分相似,被一直與姑母較勁的殷貴妃尋來引誘陛下,但隻承寵一次便被遣去行宮。
過後宮女發覺有孕,偷偷生下來藏在行宮養著。宮女在九皇子八歲時去世,此後一年,九皇子才被陛下發現。雖有了皇子身份,但他仍被留在行宮,如今十四歲,竟隻長到八九歲模樣。
一個皇子,卻無辜落得個卑賤境遇,令人唏噓。可因他生母曾被上利用來傷害姑母,陳卿瑤多少糾結。
她隻蹲下身,給他遞過帕子。
“九殿下,擦擦吧。”
這句尊稱讓九皇子木然的眼裡浮起一絲譏誚。他沒接過帕子,隻慢慢坐起,木然看著池水,一直沒說話。
陳卿瑤隨意望著周圍,目光忽然停住——池邊有塊石頭似是被鬆動過,就在五皇子站過的地方。
五皇子不會水,這附近池水很深,再站久些,說不定會落水。
石塊是誰動的?
陳卿瑤不自覺望向瘦得像個孩子的九皇子,又覺得不大可能。
他不理她,她也不欲多管閒事。
可回去後,卻心神不定。
黃昏時,她還是拿了瓶傷藥回去找他了,無他,隻想圖個心安。
不料他竟還在。
夕陽絢爛,小少年坐在池邊,散著發,蒼白瘦弱,漂亮又易碎。
聽到步聲,他轉過頭,沉寂的目光微動,蹙眉凝著她。
似在思索,又似不解。
這複雜淡漠的神色讓陳卿瑤想到那塊石頭,她不由頓住腳步。
九皇子垂下眼,主動開了口:“姐姐,你回來了啊。”
他好像知道她會回來。
那聲姐姐讓陳卿瑤想起幼時被她冷落卻還黏著她的阿姒。
她最終心軟,給他上了藥。
回去後姑母得知此事,僅是無所謂地笑笑,稱她從未在意過,又如何能被傷到?又說九皇子生母雖被人利用,但稚子無辜,並同陛下求情。
九皇子的境況得以改善,後來陳卿瑤偶爾會見到他,每次他都會喚她阿姐。
兩年前,建康王進京,覺得九皇子投緣,把他帶去了建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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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能叫你阿姐麼?”
少年微懶的聲音打斷回憶。
陳卿瑤笑笑:“兩年不見,九殿下竟是比我
還高了。”
氣度也和之前不同。
身上的陰森沉寂褪去了,雖慵懶,但至少有了些人氣兒。
李霈隻是輕勾了勾唇角。
竟還會笑了。
陳卿瑤不免好奇,他在建康王那裡都經曆了什麼。
“可以麼,阿姐?”
少年還是執著於那個問題。
他的出現勾起關於姑母的回憶,陳卿瑤一陣寂然:“殿下記得我,我很高興,但我如今已是陛下的妃嬪,殿下喚我阿姐,恐惹人詬病。”
“那就是私下可以。”
他鳳眸裡多了些微的笑意。
陳卿瑤總覺得怪怪的。
但一想,他自幼被藏在行宮,從未見過人,性子古怪。執著於叫她阿姐,許是因為在她之前從未有人回護過他。
陳卿瑤又想到阿姒。
她默許了。
月白裙擺消失在繁花從中,李霈望著她消失的方向無聲笑了。
三年前那日,他沒接她的帕子,望著池水那時,李霈在想,她破壞了他的好事,不如,讓她來頂替五皇子吧。
但他沒動手。
看著她遲疑離去的背影,他突然想打個賭,她和五皇子,誰會先回來?
不管是哪一個人,這一次,他可真就不會放過他們了。
不料五皇子沒來,她來了。
李霈改變了想法。
他們那些人,生來因為母族顯貴生來就擁有一切。沒經曆過惡,所以善良。他想試試,她的善良到底有多少?
後來的事證明,她和他不同。她的善良是本性,與出身無關。
本想放過她的。
然而今日聽到她和三皇兄之間的愛恨糾葛,李霈改變了念頭。
他因三皇子生母來到這人世,被父皇厭惡、受五皇子欺辱。
而她,偏偏都得這三個人喜歡。
事情又變得有趣了。
隻可惜,她居然快忘掉他。
少年懶懶輕歎。
“看來,得重頭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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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皇子果真去查了,陳卿瑤暗中拋出幾處線索。但殷貴妃母子沒那麼容易被離間,這隻是個懷疑的種子。
不日後,是上巳。
眾妃嬪皇子齊聚樂遊苑。
李霈自然也在。
離京兩年,他如今長成個俊美出挑的少年,又得建康王青睞,雖因出身注定隻能當個王爺,但也算脫胎換骨。
暗中替殷貴妃做事的一名嬪妃欲離間陳卿瑤與皇帝,笑道:“聽聞陳淑儀曾對九殿下多有關懷,方才,臣妾還聽到九殿下喚陳淑儀‘阿姐’呢。”
皇帝手持杯盞若有所思。
陳卿瑤心中冷嗤,笑道:“當年照應九殿下,是先皇後不忍,特地囑咐。九殿下重情,才一時忘了改口。姐姐和我也算長輩,怎能與小輩計較?”
那妃嬪仗著出身大族,有恃無
恐,假借說笑道:“九殿下年幼喪母,身後又無母族,是個可憐孩子。不若就記在陳淑儀名下,阿姐變母妃,親上加親。”
滿殿眾人皆笑得尷尬。
誰料皇帝卻是看向陳卿瑤:“說來,卿瑤與他生母倒有幾分肖似,或許你們當真有母子情分。”
陳卿瑤悄然看向李霈。
少年安靜地坐在後方,仿佛與他無關,嘴角慣常彎起。
旁人都以為是說笑。
陳卿瑤卻清楚皇帝這是在懷疑她接近他的事。這幾年皇帝越發多疑,大病過後,尤其如此。他大抵是經那妃嬪提醒,想起佛寺那日的巧遇,懷疑陳卿瑤也和當年那宮女一樣,接近他是彆有目的。
她自然能聽出來。
雖有更遊刃有餘的應對方式,但她刻意選了最保守也最顯愚蠢的一種,假作未聽懂,溫順道:“多謝陛下為臣妾考慮,隻是此事得問問九殿下。”
她的單純和順從讓皇帝頗滿意。
但縱使她好拿捏,他仍不免懷疑這是陳氏一族的安排,為了提點陳家,皇帝還是點了李霈:“九兒你來說。”
李霈玩弄著椅子扶手,鴉羽似的長睫輕垂,壓下眼底冷意。
所謂的君父恩寵就是個笑話。
但給他選的母妃倒不錯。
他恭順道:“父皇為兒臣做長久計,兒臣謝父皇恩典。”
如此,陳卿瑤多了個便宜皇兒。
三日後,她得到了意料中的好消息,三皇子得知此事,查得那日挑撥的妃嬪是母親的人,到殷貴妃宮中質問。
母子二人生了口角,但最終以殷貴妃“舊疾複發”止息。
陳卿瑤百無聊賴地往魚池裡撒下魚食,臉上笑容明媚:“我倒要看看,這個借口能用多久。”
“何事讓母妃如此高興?”
她的笑凝固了,無奈輕歎罷,陳卿瑤轉過身:“殿下怎來了?”
李霈很認真道:“按禮,每月十五,兒臣來給母妃請安。”
陳卿瑤屬實無奈。
“母子”二人隨意閒談了會。
陳卿瑤的貼身宮婢大驚失色跑過來:“娘娘,殿下!婢子從禦花園回來,聽說五皇子墜湖,薨了……”
卿瑤又想起當年池邊的石塊,不自覺地轉頭看向李霈。
他低著眸,正專注地喂魚。
似乎……在笑。
少年似察覺到她視線,轉過頭,目光相觸,他眉梢輕挑。
陳卿瑤竟是一顫。
但下一刻,他的笑裡帶了茫然。
“母妃怎麼了?”
陳卿瑤錯開視線:“沒什麼。”
過後,她得知五皇子墜湖是因為醉了酒,屬實是意外。
是她對李霈有成見。
五皇子的死隻短暫掀起波瀾,李霈仍舊循規蹈矩地探望。
隻是,偶爾對視時,陳卿瑤會被他目不轉睛的視線看得渾身不自在。
他
目光實在耐人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