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世界,沒有淮陰侯,沒有摘星處,沒有不知閣,自然也不會有應雲渡熟悉的那個喬遲喬知予。
摘星處與不知閣原本所在的據點,空空如也,盛京淮陰喬氏的家主,另有其人。
應雲渡站在大千世界中央,望著四周人潮洶湧,一陣突如其來的恐慌將他席卷而去。
蕉中覆處應無鹿,漢上從來不見花。
是否一切隻是幻中生幻,無論一身戾氣的淮陰侯,還是狡黠聰慧的摘星處樓主,都隻是他在蓮花銅鏡中看到的一場幻影?如果說世界隻是一場紙上風月,那這亦真亦假風月中,是否真的曾經有過她?
他舉起雙手,緩緩合十,口稱陀佛,可諸天神佛並沒有給他回答。
“一皇子殿下,您就聽老奴一句勸,回宮吧。”王福公公跟在他身側,勸了又勸。
“找人呐,不是您這個找法,要畫像,要貼榜,還要布下懸賞。回宮,讓大家夥幫您找吧,陛下他掛念您已久了。”
應雲渡無處可去,隻好隨王福回了皇城,做上了從未真正做過的天家子弟。
這個世界的至尊已經垂垂老矣,言談之間舐犢之情深深,可當他抬起頭,在那張威嚴莫測的臉上看不到絲毫溫情,隻在那雙如鷹隼的眼眸裡,看到劍戟森森,看到爾虞我詐,看到一環扣一環的戒備、審視與謀算。
至尊是天子,不再是他的父親,在至尊布下的偌大的棋盤中,他也變成了一枚棋。
他被扶上了儲位,成了大奉的太子,天下的儲君。
“……嫡長子應雲渡,為宗室首嗣,天意所屬,茲載稽典禮,俯順輿情,謹告天地、宗廟、社稷,授以冊寶,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以重萬年之統,以繁四海之心……”
立儲大典上,曾為了這個位置廝殺不休的三弟和四弟遙遙望著他,眼裡的不甘都快要化為實質,但很快,又忍耐著小心翼翼的掩去。
誰都沒想到,至尊竟選了一個根基全無,一心念佛的廢物做太子,可仔細一想,又都能揣測到這是為何。他是一個幌子,一個傀儡,一個毫無威脅的兒子,讓年邁的至尊可以安心做這天下的主人。
他站在高台上,垂看百官隨著禮官唱詞而紛紛稽首,抬眼見遠方天穹浩渺無垠。天地間沒有一絲風,一隻蝴蝶從他麵前翩翩而過,讓他的視線隨著這隻蝴蝶而去。
蝴蝶夢驚,化鶴飛還,榮華等閒一瞬……
他突然想回家,他想回到瑤光山,想回到空無殿,想在菩提樹下一遍又一遍的誦經,一次又一次的掃地。
可茫茫塵世中,為何就偏偏還有一個喬知予,讓他如何也放不下。
為何還沒遇見她?佛說萬法皆空,緣起而生,難道她和他之間的緣分就已經算是儘了嗎?
應雲渡住進了東宮,每日在東宮和紫宸殿之間往返,摸索著學習處理政務。
東宮和紫宸殿之間隔著禦花園,陽春三月,鶯歌燕語,海棠花開。
這一世,他在花樹下遇到了她。
不是暴戾的百戰將軍,不是狡黠的殺手首領,她隻是一個穿著緋紅宮裝,樹下折枝的女子,卻在一個回眸間,就讓他心旌搖曳。
“你是……太子殿下。”她問。
花下,她的眉如遠山迤邐,目如秋水含波,發如堆雲砌墨,緋紅精細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像是一團燃燒的火焰,熾烈危險,卻讓他想要不顧一切投身其間。
這一世,我找了你很久很久。?”他靜靜的看她。
日光之下,他的眼睛裡滿滿都是眼前人的倒影,有藏不住的愛意在琥珀色的眼底慢慢泛起波瀾。
他想接住她,想靠近她;想她像上一世一樣,誇他一句“假和尚,真聰明”,調侃一句“這是賞你的,該你回禮”;想見她這一麵,以後也日日相見。
可麵前的女子臉上帶笑,腳下卻小心倒退一步,“殿下貴人多忘事,本宮封號為玉,還曾參加過殿下的立儲大典。”
她是妃子?
她竟然成了他父親的妾室?
應雲渡的笑意凝在了臉上,隨即恍然想到,是啊,這裡是禦花園……
可是這麼驕傲的人,受困於這宮牆之內,她難道真的心甘情願?
不做大將軍,不做殺手首領,做了後宮妃嬪,可算不生魔障,結了善果?
鋪天蓋地的苦澀壓過了一切,想靠近的那一步再也邁不出去,他雙手合十,可怎麼也念不出那一句“阿彌陀佛”。
花下玉妃衣袂翩躚,她斂袖行禮,似是想道彆,但話到嘴邊,話鋒一轉,又問起了他有無婚配。
應雲渡隻能苦笑,他知道,她又想要撮合他和她那位侄女。
“雲渡自小在瑤光山長大,從未有過意中人,也從未婚配。”
喬知予聞言,似乎有些好奇,“瑤光山在何處。”
“西去千裡。”
“真遠。”她點點頭,不知在想什麼,眼中流露出一絲希冀,像是期待自己也能去看看。
“其實不遠,從盛京到瑤光山,往返僅需一十日。有一天,你會騎著高頭大馬,帶著你的一眾屬下,在蕭蕭寒風中打馬穿過琥珀川,順著流螢河,一路往西,你會走得很快,直到抵達彌望原……”應雲渡說的很認真。
喬知予聽得一頭霧水,追問道:“然後呢?”
“你會遇上我,你坐在馬上,居高臨下的看我,你說你來接我,接我到紅塵的最深處。”
“本宮成功了嗎?”
應雲渡緩緩點頭,凝視著她,溫柔苦澀的說道:“成功了。”
喬知予沉吟片刻,斂袖福身道:“本宮有事,先行告辭。”
“喬知予。”應雲渡最後喊住她。
在花瓣紛飛的海棠樹下,他的神情似笑還哭,“你說的沒錯,我六根不淨,七情不舍,其實是個假和尚。”
玉妃皺起眉,不解的看他一眼,轉過身走得更快了。
在她身後,應雲渡望著她逃
也似的身影,隻覺得心中空空。
愛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淨土,他喜歡她,心悅於她。可他不懂的時候,不敢與她親近,待到他懂了,卻與她相隔雲水千重。
他抬起手,纖長的手指不自覺的撫上唇角,苦澀再一次在口中蔓延開來,苦得他忍不住蹙起眉頭,眼角泛紅……
後來他知道,天子後宮三千,玉貴妃聖眷正濃。
她做大將軍時是個好將軍,做殺手首領是個好頭兒,做妃嬪自然也能寵冠後宮。
這一世,她沒有殺過人,一身清氣,沒有魔障,也不需他渡。
她過得很好,他該走了,脫去這一身華冠麗服,回到他最想回的瑤光山,去念經,去掃地,去做除了擾她以外的一切事情。
可偏生臨行前,他卻在夜晚的禦花園裡看到了那一幕——
“爬過來,像狗一樣爬過來。”
天子衣冠楚楚的坐在涼亭裡發號施令,她衣衫不整的在卵石小徑上四肢著地的……爬過去。
爬過去……像狗一樣……爬,爬過去……
像是被人當頭狠狠敲了一棒,敲得他腦漿和著熱血砰然炸裂,他不敢置信的看著這一切,眼睜睜的看著這一切,看得雙目赤紅,渾身顫栗,看得他心魔四起,麵目猙獰。
他想起她的第一世,屍山血海,煞氣衝天,劍鋒所指,所向披靡。
他想起她的第一世,刀光劍影,快意恩仇,瀟瀟灑灑,縱馬江湖。
第三世,她,像狗一樣在地上爬!
她為什麼要跪在地上,她為什麼不拔劍殺人,她不殺,他來殺!他來替她殺!
可是喬知予看到了他,隻是擰著眉,向他輕輕搖了搖頭。
她不敢反抗,她在忍?
是,她是天子的妾室,是該忍,可應雲渡不想讓她忍。
他看過她萬人之上,風光無限的模樣,他也見過她意氣風發,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樣子,她本該高高在上受萬人敬仰,可最後卻被踩入泥濘,成為彆人的足下之塵。
如果這就是善果……
如果這就是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