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世,她要將姻姻變成她掌心的娃娃,裝點她,支配她,讓她按照伯父為她規劃好的人生路徑一步一步的走,半點也不許有自己的想法。
這樣霸道的掌控欲有時會讓喬知予自己都感慨,為了完成任務,自己果真不擇手段,最後竟成了一名典型的封建大家長。但她這個封建大家長要得不多,隻要姻姻聽話,她的一切權勢、金錢、地位、寵愛,全部予取予求。
為喬知予布了菜,過了好一會兒,喬姻才呐呐開口道:“伯父,姻姻和娘親長得像嗎?”
這是什麼問題?
饒是同為女子,喬知予很多時候也猜不透小姑娘腦袋裡麵到底在想些什麼。
眼前輕歌曼舞迷人,但喬知予還是抽出一絲心神分給她,溫聲道:“你的母親故去多年,伯父早已記不清她的模樣,怎麼,是想她了嗎?”
“聽聞娘親花容月貌、聲動梁塵,姻姻天資愚鈍,應當也沒有承襲娘親的美貌,無論怎麼看,都是濁骨凡胎。”姻姻垂著頭,兩隻手難過的把緞麵衣角揉了又揉。
一聽此言,喬知予手一抖,酒都顧不上喝了。
若說到教育,她一竅不通,但要是提到姻姻,她對她比對自己還了解……愛給多了就眼高於頂,愛給少了就扭曲爬行。方才這一番話,表明小姑娘自信心受損,下一步就是又卑又亢,再下一步就是變|態,再再下一步喬知予就會迎來熟悉的感覺——被捅腰子的感覺。
關鍵時刻!喬姻,你可千萬彆啊!
求你了,穩住,求你了,選了夫婿以後,你來做伯父,我做你侄女兒,成不成?
閉眼深吸一口氣,喬知予先穩定了一下自身情緒,隨後睜開眼,垂眸注視著身側一臉難過的喬姻,良久,溫聲道:“坐過來點兒。”
喬姻抬眸期期艾艾的看了她一眼,聽話的挪了挪膝下蒲團。
“再過來點兒。”
喬姻便又挨過來一些。
喬知予伸出有力的手臂,抬手將她輕
輕攬住,安慰道:姻姻是世上獨一無二的?_[(,旁人再美,也比不上你一根頭發。彆聽彆人說閒話,隻要你一日是我淮陰侯的侄女,便是整個大奉最璀璨的明珠,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輕視你、慢待你。”
鬆開姻姻時,小姑娘的神色明顯好轉了不少,喬知予懸著的心也終於放了下來。她鬆了一口氣,扭頭看向自己左側時,正看到頂著一頭卷毛的喬銘埋頭哐哐炫飯,令人萬分省心。
如果喬姻也像喬銘一樣該多好,她難道就不能變成一個魁梧雄壯的直腸子,彆整天想那些彎彎繞繞?喬知予暗歎一口氣,抬筷把自己麵前的雞腿夾給喬銘,得有一個時辰沒吃了吧,看給孩子餓得……
淮陰喬氏的長案擺放在天子食案的左前側,因此宣武帝坐在位置上,一抬眼便能看見喬遲剛剛低聲與他的侄女說完話,抬起頭來又溫厚的給他的弟弟夾菜,神情之中沒有一絲不耐。
喬遲是喬家的家主、長兄,喬家一家都受他照拂。他一貫威嚴莫測、喜怒不形於色,令人難以接近,其實他並非天性涼薄,隻是唯一的一點關愛都給了血脈至親,隻有他的血脈至親才能被他如此厚待,旁人哪怕地位再尊崇,也隻能得到他疏離有禮的客套,即使是天子也不例外。
宣武帝應離闊垂眸咀嚼著口中山珍,隻覺得食不知味。
他妄想喬遲也那樣親密無間的待他,可如今一切都是癡人說夢。
兩日前,喬遲將雲渡接回盛京後,應離闊便擺酒為禦花園內的荒唐事給他賠禮道歉,並提出欲將他的爵位從開國侯晉為國公。
此舉有補償之意,更多的是挽留——他這個天子麵對十一已經無計可施,擔心上次禦花園中暴露心意後將他惹怒,逼得他辭官歸隱從此遠遁江湖,因此隻能拿這些高官厚祿塞到他懷裡,希望他能悅納。
說來可笑,都說九五至尊富有四海,無所不能,可麵對自己心悅之人時,也就隻有這點手段可用用。
如今天下初定,正是積衰新造之時,喬遲是武將之首、世家大族家主、不言騎與刑台首領,博學廣識、謀略過人、深謀遠慮,他對喬遲處處倚仗,家國大事都需找他谘詢定策。喬遲是他的臂膀、心腹、梁柱,是他最鋒利的刀劍、最忠心的謀士、最信賴的兄弟,然而,他於喬遲而言又算得了什麼呢?
一個結拜的兄弟,一個無能的主君,一個不懷好意的窺伺者……
應離闊深知自己離不開喬遲,但喬遲可以離開他,而一旦喬遲離開,依照他的本事,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再將他找到。
丈夫貴功勳,可喬遲不戀名利,兩日前,他輕飄飄的拒絕了擢升爵位的提議,隻說自己安於現狀。
他竟然寧願自汙也不願接受他的好意,好讓他安心……當時應離闊表麵雲淡風輕,心中恨到滴血!
其實他早該想到這點,什麼爵位,什麼官階,喬遲統統不在意,就像兩年前封爵當日一樣。能捆住十一的,隻有情誼,絕非虛名浮利。
耳畔絲竹動人,宣武帝見喬遲抬起頭似是要看過來
,心中一軟,忍不住舉起酒盞衝他遙遙一酬。然而喬遲錯開眼神,竟是假裝沒看到,施施然垂眸夾菜。倒是坐後頭的成國公錢成良、齊國公鄭克虎幾個兄弟眼尖,立刻熱情的站起身來,高高興興的端起酒碗朝他一敬,仰頭就把酒喝了個底朝天。
大奉開國後,幾個手握重兵的兄弟兵權交得乾淨,便都沒有封王,而是封成了國公,視品為正一品,食邑萬戶。
喬遲本應與他們一起被封為國公,封號是應離闊想了許久才定好的——“秦”。這是最尊榮的封號,隻有它能配得上喬遲。然而在冊封大典當日,喬遲沒有來,他一襲血衣,擅闖宮禁,殺向了後宮。
喬遲手下有兩支奇兵,分彆是玄甲重騎與鬼麵軍,他對鬼麵軍尤為珍惜,因此在天下初定之時,便向他討了旨,讓三千鬼麵軍全數退役,解甲歸田。退役之後的鬼麵軍人回歸正常生活,自然也會遇到尋常百姓都會遭遇的一些麻煩事,其中有一個居住在盛京城郊的鬼麵軍老兵,就遭到了一個世家紈絝的欺壓。
那個紈絝叫盧琢,是河間盧氏的嫡子,也是應離闊的宮中後妃麗貴妃的親弟弟。那老兵深受欺壓,房屋地產甚至戶籍都被毀,萬念俱灰之下想要實施報複,可估計又怕連累到將軍喬遲,百般折磨之下,竟然瘋了!於冊封大典當天跪到了喬府麵前,交代盧琢的名字後,當眾自刎,血濺了喬遲一身。
喬遲默不作聲彎腰撿起掉落地上的儺鬼麵具,往自己臉上一蓋,抽刀上馬,直奔盧家。
盧家見勢不妙,令全家老幼婦孺拖住喬遲,將盧琢從後門送往宮中,藏到麗貴妃宮裡。
喬遲縱馬擅闖宮禁,提著刀循跡而至寢宮。麗貴妃把盧琢死死護在自己身後,不讓喬遲殺死自己的親弟弟。她大抵以為自己身為貴妃,喬遲這個臣子絕不敢放肆,然而喬遲見她擋在盧琢麵前礙手礙腳,打算一刀把兩人一起劈死。
應離闊要是來得稍晚半步,寢宮裡便會橫兩具身首分離的屍體,然而他既然一來,便必須設法保下盧琢的命。皇帝難做,開國皇帝尤其難做,河間盧氏是一個大世家,與諸多世家都有姻親關係,這個大世家的嫡子就算死,不能因為一介小卒而死,更不能被喬遲所殺,如果他應離闊能救下盧琢的命,日後這個世家也會對他這個天子更加俯首帖耳。
在諸多衡量之下,應離闊攔下喬遲,並令自己的親衛迅速將盧琢送往宮外,往西北送去。河間盧氏尤善經營,大奉往西直到大蕃境內都有他們的生意,一旦把盧琢送到河間盧氏的生意線上,他們自己人會把盧琢護住,然後藏起來,讓喬遲這尊殺神再也無法找到。
喬遲被護衛一路糾纏阻攔,皇城城樓上,他眼睜睜看到一隊鐵騎騎著快馬將盧琢送往宮外,氣紅了眼,當場發瘋,竟要翻身從城樓上跳下去追殺。
應離闊怕他把腿摔斷,拚了命的將他按住,厲聲嗬斥,讓他清醒。
“喬遲,你瘋了!為了一介小卒,闖宮禁跳城樓,值嗎?”
喬遲臉側與脖頸全是血點,他雙目通紅的扭過頭來問他:“
奠定基業之時你答應過什麼?你說等天下大定,會讓我手底下每一個兵得享太平!現在才太平多久,就有人享受著我的兵打下來的太平,把他逼死在我麵前……”
“今日是你的大好日子!敬告天地冊封為秦國公,彪炳千古,永垂青史!想一想,喬遲……”
“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當帶三尺劍,立不世功。如今大業已成,封侯拜相,光耀門楣,隻在今日,聽三哥的話,快跟我回去,禮官等不及了,想想大局。”
喬遲卻長臂一展,一把推開他,力道極大,“今天不是什麼好日子,是我那兵的忌日。”
“我現在什麼都不要,隻要盧琢——他給我死!”
說罷,他翻身跳下了城樓,搶過一匹快馬,追著鐵騎一路西去。
此一去,就去了足足兩個月。
河間盧氏以向大蕃王進獻家族在大蕃境內所有的生意為條件,換取大蕃王對盧氏這位唯一嫡子的保護。大蕃王為得到這豐厚的報酬,將盧琢封為第一王臣,隨時帶在身邊照看。
喬遲不聲不響摸進大蕃王庭,誅殺盧琢於大蕃王臥榻之側,割下他的頭顱,隻留下一具鮮血橫流的無頭軀體。
後來盧琢腐爛的頭顱被掛在了城郊一處孤塚之上,而喬遲也跪到了刑台前,自領一百鞭。
由於違犯多條律法,且引發大蕃王庭震動,喬遲不得被封為國公。大奉不聲不響多了位封地在淮陰的開國侯,而“秦國公”這一封號亦從此空懸。
如今大奉日益昌盛,也無需再顧及大蕃顏麵,可當應離闊再度提起舊事,急切的欲將“秦國公”這一封號還給他之時,喬遲隻是笑笑,對著空中皓月,舉盞相邀: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歎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