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陰喬氏曆史悠久,家學底蘊深厚,是江南世家之首,在盛京的所有世家之中,也排得進前三。身為淮陰喬氏的嫡係長女,自懂事起,喬容被教會的第一件事就是“忍耐”。
她是喬家的嫡長女,代表著喬家的臉麵,一言一行,要貞靜幽閒,一舉一動,要端莊誠一;她也是三個弟弟的長姐,長姐如母,要溫柔慈愛。對上,忍耐長輩們對她有意無意的忽視;對下,要包容弟弟們的調皮和輕慢;對裡,要事無巨細的掌家;對外,要妥妥帖帖的打點上下。
這麼多年來,她把內心最深處的自己藏起來,忍耐著一切,如履薄冰的按照大眾眼中的貴女那個樣子去做,從未行差踏錯。
孝順恭敬、大理清明、溫柔敬慎、謙卑忍讓,她讓所有人提到她都讚揚有加,她也小心翼翼的享用著這些用隱忍和付出換回來的讚揚,在被無數條條框框圈定的一小片天地內舒展著自己的枝椏。可是這一切,打破於喬遲歸家的那一刻。
原來,人並不是必須守很多條規矩才能換來喜愛,原來,人不是一直付出才能換回愛戴。
她戰戰兢兢苦守十幾年的信條像一個笑話,她像是被什麼龐大而複雜的東西愚弄了,但她連那是什麼東西都想不明白。不甘和憤懣讓她一再拒絕喬遲的示好,哪怕他真的隻是想把她當做妹妹看待。
屬於長子的責任終於有人分擔,那曾經把她壓得喘不過氣的一切被另一個人接過去,那人的背影如此的高大,她或許應該感到輕鬆,但更多的卻是害怕不再被需要的失落。
再為家裡做一點事吧,雖然她的肩膀沒有他那麼寬,能力也沒有他那麼強,但她也不差。
她用自己的婚姻,換取了亂世之中,江郡高家對喬家長達兩年周全的庇護,讓喬銘有學可上,讓姻姻和峻茂有奶可喝,讓柳嫿和孟姨得以調養身體。
其實身為長女,並不是天生就懂得付出,隻是經年累月下來,付出已經成了習慣。
這樁婚事,喬遲始終不同意。他隻來過江郡兩次,第一次到江郡,給了高家一個下馬威,第二次來到江郡,看到她受欺負,將整個江郡攪得天翻地覆!
砸爛高家的門,打爛婆婆的臉,一腳踹得公公坐了三年輪椅,摳出隻會窩裡橫的高文陽的腸子,抽爛所有高家宗親的背。高家祖宗牌位,被他挨個拍飛,高家祖宗畫像,被他拿來擦手,還擦得黢黑。
周全、體麵、規矩,這些她不敢不顧全的,他一把全掀了;公公、婆婆、丈夫,這些處處拿捏她的,他一巴掌全抽了。
她羸弱的肩膀曾是全家人的依靠,卻從不敢想自己也能有一天可以依靠誰,她一直以來隻會將自己的一切予出去,不敢想也會有人將關懷和愛護予回來。
原來不做長姐,是這樣的滋味……是這樣有所依恃、被牽掛、被疼愛的滋味。就像是一團火,是她求了一輩子的一團溫暖的火,她想要靠近,卻總是患得患失。她是外嫁女,於情於理,都不該給娘家找麻煩,越是愛他們,就越不該給他們找麻
煩,越是心裡有喬家,就越是不能丟了喬家的顏麵。
所以後來喬遲和她講了他對高家怎樣打理了一通,問她想何去何從時,她選擇留在高家。
喬遲說:“你要留在高家,可以。我已經把他們貢桌上的牌位全掀了,你給我坐上去,從此以後,做他們的祖宗。”
她忍俊不禁,說出了此生最離經叛道的一句話:“好,我就做他們的祖宗。”
“你自幼飽讀詩書,書上隻會教你做聖人,不會教你做惡人,可這世上,偏偏就是惡人更多。”
離開江郡前,喬遲囑咐道:“妹妹,對彆人,不妨歹毒些,對自己則要好。記住,你是做祖宗的,拿出點做祖宗的樣子,彆讓大哥失望。”
喬遲雖然離開了,但城外的大奉軍營挪得靠近了城牆,偶爾操練,士兵們還會從城中穿過,在高家麵前逗留好一會兒,喊殺聲震天。
三年前,大奉定都盛京後,小小的江郡突然多了幾十個壯實得不成樣子的女戶,有的賣菜,有的賣豬肉,有的開鏢局,有的開酒樓,每當她與她們錯身而過,總能感受到那種溫暖熱烈的注視,可當她回過頭去,卻什麼都看不到,好像那隻是她的幻覺。
從此以後,但凡白日府裡有誰對她說話聲音稍大,半夜必定挨抽,也不知道是誰抽的,神出鬼沒,誰也抓不到。她早已經把高家捏在了自己手裡,慢慢的開始在那些勤懇踏實的女戶那裡采買肉菜、酒席,托送物件,照顧生意。逢年過節,便每家包一個小紅包,若她們不收,就塞到她們的門縫裡、砧板下。
這太平年歲,海不揚波,大家的日子都在越過越好……
盛京城中,喬家老宅外,喬容的秋水明眸中含著盈盈笑意,望著眼前兩年未見的兄長,語氣有些嗔怪:“雨下得這麼大,為何不打傘?”
“幾步路罷了。”
喬知予問道:“你那夫家近日沒有不想活吧?彆和他們耗,聽我的,找個由頭和離,搬回喬家,和離不是什麼大事。”
賤人長命,當年她那一通折騰,高文陽竟然都活下來了,隻是元氣大傷,後來一直半死不活的,纏綿病榻。她以為高文陽很快就會死,而喬容也很快就會想通,沒想到那高文陽活到了現在,而喬容把高家捏到手裡後,在江淮一帶做起了小生意,日子竟然越過越紅火。
喬容過得開心,她自然也是高興的,可是江郡離盛京遠啊,一年也就隻有年底的時候,喬容會回家住一個月,這讓她很有些惆悵。
“世家貴女若和離,必會遭人非議,連累家族。”喬容頗不讚同。
喬知予說道:“那我去把他殺了,這樣就不叫和離,叫守寡。”
“這不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長該說的話。”
喬容嗔道:“整日打打殺殺的,成何體統?彆人聽了都要怕,你尚未娶妻,將來哪家敢和你說親。”
“管我?又在管我。”
喬知予失笑:“整個大奉隻有你敢管我這個淮陰侯。這麼喜歡管人,讓你回喬家掌家又不肯
,你知道我並不喜歡管那些雜務。”
喬容沒有回答,而是摸出了手絹,蹙著眉,抬手拂去喬知予肩臂上的冰渣,埋怨道:“初冬的雨夾著碎冰,淋不得,下回出門記得打傘,不然年紀大了會得寒症。”
喬知予看著麵前這張大氣雍容的圓臉,恍然回憶起十七年前她氣得直掉金豆豆,然後噘著嘴偷偷摔掉她送出的小花小朵時的賭氣模樣。
時間過得真快啊,妹妹關懷的人裡麵,如今已經有了她,這一世的親情,已經值得了。
“不聽我的話,反倒想讓我聽你的話,以下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