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李家。
李弘回到家,聽人說又有族叔登門拜訪。他頓了頓,走了過去,卻見對方還帶了彆的客人,一群人觥籌交錯,仿佛這是他們的家。
這家本也不屬於他,若是弟弟沒有陷入癡戀,父母早便和他們兄弟倆說過了,以後家業全留給弟弟,隻分他些田地、給他套宅院,他自己成家後搬出去住便是了。
那時他沒覺得有什麼不滿,尤其是在遇到心上人之後,更是親自去布置父母允諾要給他的宅子,他想,等她們再多見幾回,就帶她過去看看,倘若她不嫌棄這宅子太小,他就和父母提出娶她回家。
到時他們單獨住外頭,永遠不會去礙父母的眼,他們每日一起看書作畫、彈琴賞花,再不必管外麵的紛紛擾擾。
反正,父母也不指望他有什麼出息,更不指望他能光宗耀祖,應當不會在意他娶她的。
誰會想到,一向聰明又出眾的弟弟會做出那樣的事。
也許是聽從父母擺布太久了,這一次弟弟的決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僅公然退了自己的婚約,還立誓非她不娶,每夜頭懸梁錐刺股,發誓要考個功名娶她回家。
鬨了這麼一場,他那些從未對人言的打算便再也無法說出口。他想,她也許也更喜歡弟弟這樣上進的人,不像他,二十出頭了,還一天到晚泡在書堆裡,既不想爭取繼承家業,也不想努力考取功名……她值得更好的人。
後來發生的一切,誰都沒有想到。
他這些年每日閉門讀書,族人要錢,他便給他們錢;族人要借住,他便讓他們借住。
弟弟不在了,父母傷心得跟著撒手人寰,他這個從來沒被他們期待過的兒子,本就沒資格揮霍他們留下的一切,誰有需要的話隻管拿去就是了,反正,他也沒什麼想要的東西,怎麼樣都無所謂。
直至花朝節那日,他聽到人議論說她又上台去了。他一路跑了過去,跑得很急,戲還沒散場,哪怕離得很遠,他仍認出了她。
她本來就是站在再高再遠,都能讓人一眼認出來的人。
她在台上演《桃花扇》,這書他也叫人買來讀了,她演的是李香君,與侯生互許終身後任誰要求娶李香君都誓死不從,戲中那把桃花扇上的點點桃花正是由她的鮮血染就。
他站得很遠,聽不清台上在唱什麼。
周圍連燈火都沒有,他仰起頭遠遠望過去,世上仿佛隻有那高高的戲台還亮著。
接著他叫人買回了她親手畫的桃花扇。
他叫人打聽關於《桃花扇》的一切,很快便得知她們要為《桃花扇》選角、她們要排演《桃花扇》的全本戲,她們要做很多很多事,她們不會有空沉湎於過去的傷懷之中。
她會振作起來,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他閉門看了很久的《桃花扇》。
看到那張國子監文會的報名表時,他靜靜地看了很久,覺得自己也該振作起來做點有意義的事。
聽說國子監這次要編纂的《唐詩三百首》是給人開蒙用的,到時還會請人重新編排成新曲子教蒙童們唱,他若是能參與其中,應當也不算白讀了那麼多書。
今天的文會結束後,張祭酒留他用了頓飯,邀他參與《唐詩三百首》的編纂事宜。席上韓府君、東萊先生等人都在,都是當世聲名顯赫的傑出之人,他小飲了兩杯,回到家時仍酒意微醺。
就這樣吧,就這樣好好地活著。
哪怕注定生不同衾死不同穴,也都努力做點什麼證明自己來過這世間。
倘若他們有幸被人記住了,興許到後世有人會驚訝地說“他們居然都在金陵”。
這樣就夠了。
李弘站在花廳門前,看著那群旁若無人的“客人”。他定定地注視他們,並不言語。
那族叔注意到他回來了,上前熱絡地拉著他的手說:“弘兒啊,你可算回來了!來看看,我請了你吳叔叔過來,上回我和你說過的,你吳叔叔的女兒那可真是賢良淑德、貌美如仙,你看看你,三十好幾了,身邊沒個女人怎麼行,每每想到這裡,你二叔我心裡就為你著急啊!你聽二叔的,就和吳叔叔家的女兒相看一下――”
“滾。”李弘終於開了口。
族叔一下子愣住了。
李弘一向很好哄,族人隨便哭訴一下,他就大方地給人送錢,雖不甚熱絡,卻也從不給人冷臉,這麼不給人麵子還是頭一次。
為什麼?不就是給他做個媒嗎?
李弘用黑漆漆的眼睛看了族叔一眼,叫人把這群不請自來的家夥趕出門去。他本要回自己的院子去,看了眼籠罩在夜色之中的開闊庭院,腳步頓住了。
他轉身出了門。
這不是他的家。
妻子那個位置,他給不了她,也不會給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