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敬重仙君殺伐果斷。
可是,可是……
不能先問他一句嗎?
他自欺欺人十二年,臨到死了,才發現自己在他所愛的人心裡大抵隻是個東西。
說扔就扔了。
仙君時常愛喚他“小寶”,他還覺得甜情蜜意。
寶貝,寶貝,什麼是寶貝,拿在手上隨意褻玩的叫作寶貝。
仔細想下,要是仙君跟彆人結為道侶,怕是誰都做不到他這樣卑微。
連他自己也在漫長的歲月中覺得自己低入塵埃,如奉神一般侍候仙君,死了一次才覺得自輕自賤。
很疼啊。
真的很疼很疼。
感覺像被反複淩遲了幾百年那樣疼。
誰都瞧不上他的命。
他所愛的人也瞧不上。
本來就是他一廂情願。
巴巴地獻給人家,隻是個笑話而已。
那就隻能他自己把這條命撿起來,拍拂灰塵,珍藏起來。
“怎的哭了?”仙君與他十指相扣,不停地吻他,“是不是又有人跟你說閒話了?你彆聽那些人瞎說,我就是當上仙君也不會換其他伴侶。不用擔心。”
凡人顫顫啜泣:“您還是換一個吧。”
仙君以為他說著玩兒,笑說:“不換。”
弱者的抗拒,在強者的眼裡不過是另一種可愛。
仙君以為他是難過哭的。
倒不是。
就是被草/哭的。
罷了。
仙君摟著他問:“我若當上仙君,你覺得取什麼尊號為好?”
這個問題,他已經被問過一遍了。
那次,仙君帶他一起去了天山論道,結果不過是被劍宗以外的人也羞辱了一圈,這些個修神通法術的高人,哪個能正眼看凡人?
他還是一樣的回答:“世有九重天。”
“八方之天,另加中央之鈞天,要是你做了仙君,就叫‘鈞天仙君’,怎樣?”
“鈞天,鈞天。”
仙君迭聲輕念,稱讚,“好,真好。”
誰讓他因為不能修真,而有大把時間,所以把昆侖劍宗的書閣裡麵所有閒書雜書全看完了呢?
凡人想。
他被折騰得累極,一覺睡到翌日天亮。
一忽兒夢見死了,一忽兒夢見活了。
因為今日要啟程去天山,有許多事要辦,仙君忙碌得來去,還到了許多弟子,皆是門派中的精英,等著跟仙君一起去天山見世麵呢。
凡人跟在邊上,想找個機會與他說話,邊上人見了,竊笑私語。
“我有話要跟你說。”
“這會兒很忙,乖點,得閒了我再跟你說話。”
“一刻鐘就成,不然就半刻。”
“什麼事?不如與我直說。”
仙君盯著他,還有許多人也盯著他。
凡人直說:“我不想去天山了。”
仙君先是皺眉,後又鬆開,眼底的神色不悅,片刻後悶聲道:“……也行。你不想去就不去吧。”
“還有……”凡人還想說話,仙君不想聽,轉身,悶悶不樂地拂袖而去。
袖風吹在凡人臉上,好似扇了他一巴掌,罵他不識抬舉。
他撓撓鼻子,感覺摸到了無形的灰。
他低聲喃喃自語:“算了,本來還想與你道彆。既然如此就算了。”
“反正,等你回來以後也就知道了。”
“對你來說,也無所謂吧……”
仙君一走。
他就聽見幾個麵生的小弟子說:“那就是咱們劍宗唯一的凡人啊?”
“這個凡人跟在大師兄身邊就好像一隻跟腳狗。哈哈。”
“大師兄願意帶一個凡人去天山他還不去?彆人想去還沒得去呢。”
“大概知道自己隻是個凡人很丟人吧。”
“本來他就是靠挾恩求報才能做大師兄的道侶嘛,真是卑鄙無恥。”
昆侖劍宗的人啟程騰雲而去。
凡人仰著頭看,脖子都仰酸了。
直至再看不見。
凡人回住處,簡單收拾了下行李,帶了十天的水跟乾糧——再多的,他也背不動。
隻背著個小包袱,凡人往山門去。
一路上還碰見了好幾個回山的弟子,路過時都會瞥他一眼。
“這不是凡人嗎?”
“凡人你去哪?”
“不是反悔了想去追大師兄吧?”
“誒,凡人!跟你說話呢!”
凡人一言不發。
他不回答,也沒人追著他問,沒人真的關心他。
他覺得自己腳步輕快。
天快黑時,終於到了山門處。
“你是誰?”看門的弟子迷惑地打量他,想起來了:“噢,你是那個凡人。”
“你沒事跑這裡來乾什麼?”
凡人站在那,沉默的像是蒙著一層薄薄的灰。
他的身畔頂上有一盞燈,兀地燈芯爆了個火花,叫這一簇光突然亮了一亮。
“凡人、凡人、凡人。”
真煩人。
他往前踏了一步,走到光中,一遞一聲地道:
“我不叫凡人,我有名字。”
這個大家都不關心他的姓名、仿佛沒有顏色的凡人抬起頭,讓看門弟子狠狠一怔,因為發現他生有一張極美的臉,被美得懾住魂魄了般。
方才他低著頭時還以為他在鬱鬱寡歡,如今抬了臉才發現他原來是在笑。
微微一笑。
恰似雲開天霽,清風朗月。
開始有了顏色。
他說:“我不叫凡人。”
“我叫澹台蓮州。”
“我來辭出仙門。”
“今日,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