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
七月初七。
碎月城。
淩晨。
楊老將軍勉強闔了兩個時辰的眼來存儲體力,精神卻異常地亢奮,他甚至有一種心火在狂燒的幻覺。
儘管王子已經提前三天與他做了極其詳儘的作戰準備,但是他仍然出於多年來的習慣,大腦不停運轉,考慮可能發生的每一種變故,並且針對做出應對方案,將每一位士兵都考慮了進去。
他永遠不吝將情形往最糟糕地去想想,畢竟倒黴了三十幾年,他自認從未有過好運氣。
天知道,半個月前,他還悲觀地認為,他們三千多個人能有百分之一活著逃出去就夠好了。
如今他竟然膽敢設想他們全員都活下來!!
他哪來的膽子呢?
——都是王子澹台蓮州給了他莫名的信心。
王子好像無所不知。
他隨手就拿出了碎月城附近的地形圖,上麵還標注了方圓數十裡之內所有的妖兵分布點與類型。
而且王子武藝之高令他覺得匪夷所思,帶著一個人,還能毫發無傷地通過重重妖兵的地區,來到碎月城,他都難以想象是怎樣做到的。
他問起時,王子還輕飄飄說:“我走的那條路都是低階小妖,小心一點的話,他們發現不了我。若是發現,殺了便是,低階小妖好打。”
他第一次聽到什麼“低階”這詞,追問意思。
王子便細細地跟他說了在妖魔也分不同等階的妖魔,尤其是在軍隊中,最低階的小妖兵全無法術,隻有與生俱來的尖牙利爪和嗜血本性,隻能接受極其簡單的指令,譬如“衝”,譬如“停”,稍難一點他們就不懂了。
王子如數家珍般,與他細細分說了妖魔軍隊中的等階製度,他大開眼界、目瞪口呆,他跟妖魔打了三十幾年,頭一回知道還有這玩意兒。
其中王子所說的一些個低階小妖他倒是見過,至於王子口中大有神通的妖將、魔帥他就聞所未聞了。
作為一個凡人,王子怎麼會對妖魔這般了若指掌?
光是這一點,就讓他愈發信服於王子了。
所以,即使王子製定的計劃乍一看非常瘋狂,但他還是答應了下來。
一直到今天,他們都在調整軍備。
儘管之前也抱定了背水一戰的決心,可眼下氛圍卻截然不同了。
當楊老將軍穿戴整齊出門時,第一個見到的是個老兵正在磨槍,他當即笑罵:“臨到要出發了你開始磨槍了。”
老兵說:“早磨了好些遍了,隻是心裡不安,總想再把刀啊箭啊磨得更鋒利一些。”
楊老將軍將能帶的武器全部都帶上,他的大刀、鐵槊、弓箭、匕首掛滿全身,看上去其實不大像是個將軍,更像是個江湖打手,還是窮困潦倒的那種。
彆說他這個將軍了,他們這一城的兵看著一個比一個窮,全體形如乞丐,唯獨一雙雙眼睛仍然熠熠生光。
楊老將軍抬起手:“出發!”
全軍開撥。
光從天際線洇白了靛藍色的天空,月亮已經沉沒下去,剩下幾顆碎星懸掛在天邊。
“吱嘎——”
他們從西南角的小門兩兩魚貫而出。
花了不過一刻鐘多的時間,碎月城的三千將士就傾巢而出,並且迅速地按照訓練而列好陣型。
其中還分了兩百多個人出來,專門負責背行動不便的老人和孩子,用布條牢牢地把人綁在身上,既然要走,就大家一起走。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所有人都鴉雀無聲,遵守紀律。
楊老將軍帶隊在最前方,一個號令,眾人便追隨在他身後拔起雙腿,沉默地埋頭行軍。
速度頗快,卻沒有一個人落下,陣型也沒有亂。
三十四年前。
碎月城周邊剛淪陷的不久後,他曾隨父親一起嘗試過一次突圍。
對他來說,那是一場永不能醒來的噩夢。
他們有兩萬八千人的軍隊,最後隻有五六千人逃回城中。
數不清的妖魔尖嘯著衝來,他們每一個都尖爪獠牙,撲住一個士兵,用力一撕,人就被撕成了兩半。
當時是第一次見,所有人都害怕,他也不例外,瞬時間士氣大敗,陣型潰散,一團混亂。
慘叫聲、求救聲、喊殺聲跟妖魔怪異的桀桀笑聲混在一起,人的肢體在妖魔的手中就好似是玩具,被拋來擲去。
他還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烈日曬得他覺得身上的鐵甲仿佛快要融化了,隔著一層衣裳,仍然有一種煎灼皮-肉的痛感。
他已經很久沒有走出那麼遠了。
遠得他都有點開始心慌起來。
真的能走出去嗎?
王子對他說:“能。”
一切正如澹台蓮州布置的那樣,他們掐好了時間,遊走在妖兵換防的間隙。
大家在石頭圖上排演了得有三四十遍,所有人都牢牢記住了每一步,他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在中午時分來到了妖寨附近。
集體在一個碎石灘後麵尋覓石頭暫時藏起來。
等待著王子的信號。
戈壁上忽地狂風大作,黑雲卷空。
楊老將軍抬起頭,眯起眼睛直視著太陽的方向,卻見太陽暫時被烏雲給擋住了。他握緊一路過來被曬得滾燙的大刀,等待著,等待著。
空氣悶濕粘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