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徹底黑下去,車窗外的世界變成一片黑茫茫的大網,鮮綠蔥翠的枝丫被罩在網內,仿佛被奪去生機變成網內的獵物。陽葵不是多繁華的小鎮,一入夜,便歸於安靜,偶有行人,聲色也被隔絕在車外。
禾央的背包裡放著老年機,放學後就把音量打開了,這段時間一直沒有信息或者電話傳來的震耳聲。
她的家人向來不會管她,把她當成多餘的人,哪怕一夜不歸家,也從不過問。有時候,她都恨不得自己是石頭縫裡出來的,這樣就不會對某些跟她有親緣關係的人抱有莫須有的期待。
她坐在後座,透過反光鏡看向鏡片裡何叔寬厚的麵容,在他看來時,低下視線,雙手下意識環抱書包。
她不是多麼聰明的人。上輩子畢業進了體製內,哪怕工作兩年也沒有學會察言觀色,但她依賴自己的直覺,感覺某個人好相處會多說幾句話,某個人看起來很凶她會下意識逃離,用成年人的話說,還跟個小孩似的。
做事全憑直覺和感性。
剛才在何家,她就像是被罩上一塊大黑布,聲音都不敢放大,總覺得下一步就會踏進危險中。
沒錯,她的直覺讓她身臨險境。
她現在還能回想起被何謹言推進何城的臥房時,那一刹那起來的雞皮疙瘩,何謹言的動作在她看來就像是把一隻可口的獵物送到弟弟的口中。
她為她這樣的想法感到戰栗,和說不上來的後怕。
她想起何城單純的眼眸,溫和的麵龐,以及說話時溫溫柔柔的語調,他在人群中看起來總是高不可攀的,像佇立雪山的蓮花,可那朵蓮花會在她說話時含羞地垂頭,也會把難解的題目一步步掰開揉碎了講給她聽,哪怕最簡單的公式,他都不厭其煩一遍遍講。
她是受益的,能夠感覺到做題時被打通的思緒。
她很感激何城,把何城當成朋友,可是剛才對於何家的整個氛圍甚至是每個人,都覺得古怪,讓她心生不安。
她記得她站在何城的臥房裡,燈光打開的一瞬間,何城是慢慢站起身的,他站在角落的位置,應該是......蹲在牆角?
前麵路口是紅燈,何叔踩了腳刹車,車子停在斑馬線前,停下的速度很平穩,禾央整個身體往前傾,把著前車坐,她問:“何叔,何城他哥哥在這裡待幾天?”
何叔:“大少爺明天就回A市。”
禾央:“他昨天才回來,隻在陽葵待一天啊。”
紅燈變暗,綠燈亮起,車子發動的瞬間,傳來何叔變小的聲音:“明天是先生夫人的忌日。”
禾央愣了會兒,看了眼前窗玻璃外漸漸熟悉的建築,語調變低:“何城明天也會跟著他哥哥回A市嗎?明天是周六,不用請假了。”
她忽然感覺懊惱,怪不得何城怪怪的,他之所以蹲在牆角,是因為明天是父母的忌日在偷偷哭吧?
她頓時為自己先前的胡思亂想感到歉疚。
何叔將車子停下,沒有打開車門,通過反光鏡看向後座一臉自責的少女。
她穿著乾淨的校服,眉眼清秀,一看就是那種乖巧認真的女生,事實上,她確實是。
何叔是看著何城長大的,從沒有見過小少爺在彆人麵前變成乖巧聽話的性格,仿佛是很溫和善良的人,在高中以前,他的學業甚至都是隨心所欲的,一會兒是年紀前幾,一會兒又逃課交白卷。
何城的性情陰晴不定,讓人難以捉摸。可這一切,都在初二的那個暑假改變,他在學校開始認真,成績穩定在年紀前排,唯一的任性便是在升高中時要求回到陽葵。
何叔認知裡的小少爺,是值得被所有人愛的,雖然他的性格有很大的缺陷,甚至他還有病。
“明天是先生跟夫人的忌日,同時也是......小少爺的生日,如果剛才小少爺有做出奇怪的舉動,還請你不要害怕,也千萬不要怕他,小少爺他不會傷害你的,你是他的.......朋友,也是他這麼多年來唯一的朋友,他很珍視你。”
禾央被這句話驚得思緒飄飛,拚命回想她在何城麵前有沒有露出不好的臉色。
原來如此。
難怪他今晚上看起來比平時要怪異很多,父母的忌日已經很令人難過了,偏偏又跟他生日是同一天,換成每個人都是難以接受的。
禾央張了張嘴,何城沒在旁邊她也就不用費心去想安慰的話,但想想他的遭遇,止不住地心疼。
“冒昧問一下,他的父母是......”
何叔不以為忤,淡淡道:“病逝。”
禾央沉默一會兒:“我知道了,我在他麵前會注意的,不會提起讓他傷心的事。你們今天晚上就要去A市嗎?抱歉,何叔,還要你送我一趟。”
何叔詫異:“禾小姐,小少爺不回去。”
禾央“啊”了一聲,同時在心底歎口氣。
心想著,果然是很難過吧?
她腦海裡浮現何城慘白的麵容,還有他希望明天跟他一起學習時充滿期冀的目光,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開始期待夜晚快點過去,白天快點到來。
雖然她一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人,可她很想快點到何城的身邊去,讓他不至於在那一天孤單一人......
......
禾央睡前把觸屏機的新聞看了一遍,配圖被她保存在手機相冊,放大看了好幾遍,最初的懼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男人的心疼。
他到底經曆了什麼,才會選擇結束生命?
如果不曾跟何城認識,她會把這件事當成任何一件與她無關的事情,是茶餘飯後的談資,偶爾想起感歎一句生命不易,勉勵自己積極向上,甚至還會譴責一番輕易放棄生命的行為,在她看來,沒什麼坎是過不去的,哪怕再難再看起來堅不可摧。
可是再看,她仿佛能夠感受到圖片中男人的絕望。
就好像,一條遺落岸邊的魚,期待潮水漲來時將它帶回海中,浪潮如期而至,卻將它推向更深更遠的沙地,它看著海水,再也回不去。
禾央睡覺時,做了個夢。
或許是因為睡前看了幾遍新聞,她夢見了何城,準確說,是曾經經曆過但被她遺忘的回憶——
剛工作的第一年,她身上沒有多少存款,交了房租剩下的勉強夠一個月的生活。
她的母親便是這個時候問她借錢,禾順利是開大車的,出了車禍,要賠償。她掏光所有的錢,又借了朋友的,一股腦全給了家人,他們並不滿意,讓她再想辦法。
她當時被這件事弄得渾渾噩噩,每天像在踩著鋼絲生活,精神繃得緊緊的。那天晚上,她走在回家的路上,買了一小瓶高度數白酒,一股腦灌進喉嚨。
她高估周圍環境的安全程度,夜路,一位醉酒的獨行女子,總是能勾起某些渣滓的罪惡心思,她被尾隨了一路,進入小區前的長街時,她才有所察覺。
背後那道長長的黑影漸漸靠近,仿佛要將她籠罩住。她渾身一激靈,被酒精麻、痹的思緒失去了思考,腦海不停回放之前看到過的被男人殘忍殺害的女性新聞。
她攥緊手機,可怕的是,竟然想不到能夠聯係誰。
那道身影越走越快,她回頭看一眼,是個笑得猥瑣的中年男人。
她不停地想“完了”,腳步越來越快。
男人的手抓住她的背包,下一瞬,一陣旋風撲來,接著是拳拳到肉的重擊聲,她聽見自己的尖叫,還有中年男人的求饒。
緊接著是一道柔和的男聲:“你彆怕,沒事了。”
禾央睜開眼,先前尾隨她的中年男人蜷縮在地上,壯碩的身軀像灘腐爛的肥肉,顫抖間溢出中年男人喉間的求饒,她呼口氣,對男人道謝。
男人長得很好看,一雙眼睛像漫天星辰。
他說:“不用謝。”
禾央再三道謝,踉蹌著往小區門口走。男人就在旁邊,亦步亦趨跟著她,似乎還很小聲的嘟囔一句。
“喝酒不好的.......”
禾央當時的腦子已經不清楚了,她下意識回了句:要你管。話說出口就沒有這個意識了,男人長久的沉默,那雙裝著漫天星辰的眸子黯淡,很委屈無措的模樣。
禾央走到樓前,發現男人還跟著她。
她停住腳步,一時無法確定這個好看的男人是好意還是惡意,她站直身子,霧蒙蒙的黑眸盯著他。
“彆跟著我。”
男人很好說話,他點頭:“我不跟你,你上去吧。”
禾央留了個心眼,多爬了幾層樓,聲控燈挨個亮起,她又回了自己的樓層,進屋沒有開燈。而後聽著門外傳來的腳步聲,心想果然他沒安好心。
再之後,她醉過去。
夢境結束,回憶到此為止。
窗外天光大亮。
禾央抱著被子,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她習慣性地搓了搓兩頰,男人正直又委屈的模樣清晰出現在眼前。
原來當時,他是真的好意。
他住在隔壁,卻被她誤會成不懷好意,還心甘情願地待在樓底下,確定她進屋後再上樓。
原來,他是何城。
原來,他們曾還有過交集。
……
禾央收拾好書包,正要往外走,手機鈴聲響起。
她接起來:“可昕。”
李可昕:“央央,我已經到體育場,你什麼時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