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姝人傻了。
行空大師穿著一身青錦袈裟,眉目平和,他以前隻有在佛前念經時才有這樣的平靜表情,可見近來心性漸成、修為大進。
但是他完全沒有退讓一步、把手收回去的意思。
周圍的其他宮妃、乃至皇帝本人,都微微低著頭,在佛前展露自己的虔誠。誰也沒有注意到紀姝正在經曆的無聲修羅場。
或許隻有大殿內的那尊慈悲的佛像看了個一清二楚。
不過那是尊地藏菩薩。《十輪經》中說地藏菩薩會降臨在混亂不堪的末法時期,拯救墮入地獄的眾生。美麗的鮮花和寶物,會在地藏菩薩的慈悲中,無限地向眾生傾注。
佛是慈悲的。佛會原諒的。
紀姝認識行空大師挺久的了。
行空大師是個暴脾氣,天不怕地不怕,管你害不害人,說你是妖魔你就是,碰見我就是你命歹,寧可錯殺三千不可放過一個。
和他起衝突,不管你有理沒理,反正他絕對不會退的。
當初她攻略行空大師的時候,還得虧她不是妖修,不然開局估計就給他殺了。
暴脾氣也有好處,像法海那樣一言不合就“住口!大威天龍!”、“妖孽,我一眼看出你不是人,大威天龍!”,雖然從妖魔的角度看起來挺可怕的,但是作為被他保護的無辜修士,還是安全感十足。
紀姝攻略他的第八十年,連續拒絕了他五次“來修佛吧我罩著你”的邀約,行空大師終於不再提“大家一起做兄弟吧”之類的話。
為了提醒這位大師,她真是個妖女,不是他大兄弟,紀姝時時刻刻都不忘了展示妖女的美貌。
紀姝曾經跟著大師去追蹤一個害人性命的蜘蛛精,蜘蛛精戰鬥力平平無奇,行空大師一個人就把他結果了。
隻不過天色太晚,他們便留宿在了森林邊的破敗房屋之中。
那些被拋荒的房屋曾經屬於青城世家,隻不過後來青城世家遷往彆處,這些建築便重新被生長起來的森林吞噬。
其中有一麵還完好的舊鼓。
暗紅色和深藍色做底,密密麻麻看不懂的紋路環繞在鼓身,鼓麵的正中央是一對畫的非常抽象的鳥雀。
紀姝興致勃勃地站在鼓邊上看那些繁複的花紋,行空大師問她在乾什麼的時候,她就說想起了一個典故。
什麼典故?
掌中起舞。
傳聞有個舞女叫趙飛燕,因為麵容姣好、舞姿絕美,後來成了宮妃。
有一次她在皇帝麵前起舞,一陣大風吹來,她身姿窈窕,差點被風吹走。她身邊奏樂的宮人連忙抓住她的腳腕。於是飛燕就借著風勢,在宮人的手掌上起舞。
皇帝十分寵愛她,便為她造了白玉盤,讓宮人捧著,讓她在上麵跳舞。
當時行空大師的評價是:“妖妃而已。”
簡直和秦國師一副嘴臉,讓人懷疑他們這種難搞的男人是不是上過同一個男德班。
可惜電光易滅,濤濤百年已如流水逝去。再見麵的時候,她已經是他曾經不屑一顧的那種妖妃了。
隻是……他如今還依舊如此貶斥妖妃嗎?
如果是的話,為什麼朝她伸出手,久久不肯讓步?
或許當時在那麵破敗舊鼓前,他就已經改變觀念了。
當時紀姝踩上暗紅色和深藍色交織的鼓麵,穿著白色輕綃,在月下給他跳了一支飛燕掌中舞。
行空大師之前從未見過女子起舞,還是專門為他一個人跳的。
跳舞的人和他有八十年的交情,他沒辦法罵她妖女,或者背身離開。
於是他在無人的荒野月色下看完了這支舞。
紀姝是這麼說服他的:“反正不會有人知道的。”
不會有人知道的。
惟有知情一片月,曾窺飛燕入昭陽。
紀姝有些怔愣,抬頭去行空大師對視,可是他一對上她眉目間的豔麗妝容,仿佛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東西,立刻避開目光,手也收了回來。
越沉溺情愛,修為下滑越厲害。
他已經怕了,知道縮手了。
……是這樣的吧。
身體本能地伸出手去,又立刻被理智喚醒。
行空大師最好的路,就是遠離她,從而修得他心中的佛國正果。
也不知道秦國師察覺了什麼,他默不作聲地看了紀姝一眼,接過她手上的佛經,示意她已經走完了這一步流程,可以離開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總覺得秦國師接過她手上佛經之時,臉色似乎緩和了一些,原本不太正麵的情緒被什麼東西安撫下來了。
紀姝將佛經交到秦國師手上,朝這兩位一齊行了個禮,便按流程走開去了。
可能是玩遊戲的最後一段時間裡,她在秦國師身上遭遇的滑鐵盧太多了,她現在看見秦國師都有點本能的腦闊疼。
剛才秦國師看起來不是很高興,似乎在強行壓下自己的負麵情緒,儘力向她展現自己的平靜。
估計覺得她這個妖妃不僅魅惑君王,連和尚也一起下手,真是個該死的妖妃。可是旁邊還有競爭對手在,不能亂了心神輸人輸陣,所以強行冷靜。
講真,一般正常的男人都會被她一起誘惑,隻有秦國師覺得她這種壞女人真該死。
按遊戲設定來看,隻有佛修格外難搞。可是紀姝翻遍了秦國師的生平履曆,沒看出他什麼時候修過佛,他就是天生難搞。
接下來要繞佛塔一圈,口念佛經祈福。
這是個許多地方、許多祭典都有的程序,宮妃們也都見過了,輕車熟路。
本該由東方儼開始,可是他看了一眼紀姝,似乎想起了什麼,側了側頭,說:“宸妃害怕密集的東西,繞佛塔祈福時會經過千佛圖卷,煩請行空大師為她引路,為她驅散心病。”
這倒是紀姝不知道的事情了。
蘭貴人一直認為紀姝有心病,紀姝後來又經常縮在臥房裡,桃枝雖說從不掃紀姝的興,但私底下也犯嘀咕,和蘭貴人溝通了幾次,覺得紀姝可能是有點心理問題。
雖然她們並未聲張,但這後宮到底是東方儼的後宮。他不管,不代表他什麼都不知道。
東方儼知道這一茬之後,心裡一直記著,但是這種事情到底不好挑明說。剛才想起宸妃曾經撒著嬌說過自己不喜歡密集之物,所以臨時抓來當借口。
他自己也有病心之症,倒覺得紀姝與他同病相憐,憑空多出了幾分親近。
他作為君主,祭典上自然應該排在首位。
按理來說,行空大師既然是本次祭典的主持,自然應該與東方儼同行。
可是這樣的話,待會兒指引紀姝的就是秦國師了。
東方儼眼睛又不瞎,自然知道這位教導自己長大的帝師,對自己飛速晉升的寵妃多有不滿。
甚至他當初接連給紀姝晉位的時候,秦國師絕對生氣了,估計還在心裡懷疑自我“我教了十幾年教出來個什麼東西”。
但是東方儼這位帝師處事圓滑,就算生氣了也不會直接說出來,隻是臉陰沉了許多天,似乎挺不滿的。
東方儼知道這事做的太逾矩,所以那幾天處理起政事來非常勤快,甚至根本不往後宮去。
所以東方儼絕不會把紀姝和秦國師湊在一起,給在場所有人找不自在。
這……
隻能說秦歸止確實是個合格的好演員。
彆說紀姝這種操縱人心的妖女看不破他,就連東方儼這種有病心之症加持疑心buff的人也從來不對他起疑心。
行空大師也不推辭,他在人界曆劫渡人已久,是赫赫有名的高僧,他自信自己修行許久的定力與心性。
繞過九層塔中的大佛,這是內一圈;繞過露天的塔庵,這是外一圈。
九層塔中,沿著大佛,繪製了許多經變圖。
行空大師拿著紫檀金柄香爐,左手執著菩提子數珠,端正堅毅,略微比紀姝前了半步,提著燈盞,為她引路。
起首第一幅經變圖,就是《法華經變圖》。
左右兩壁都是密密麻麻的小像,繪製的都是凡世人遭遇了困境與災難,於是在走投無路之際,口中默念觀音名號。
於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就會變化麵容形態,來到他們身邊,將他們從苦難之中解救出去。
這幅畫沒什麼問題,隻是小像確實密集了些,行空大師雖然不曾回頭望她,但是一直在密切注意身後的動靜。
紀姝一句話也不敢說。
她想起了那幅水月觀音像,還有避不開的輕紗白綃,隻是不知道行空大師在想什麼。
千佛圖卷在大佛的正後方。
那裡準確來說是個藻井,上麵密密麻麻繪製著一千尊佛像,佛像中但凡有間隔,就是伎樂天拖曳著輕薄羽衣,在天空中翩翩起舞。
由於一直沒人說話,周圍靜得有一些可怕了。
秦國師與東方儼已經領先了太多,根本看不見他們曾經來過的蹤跡。
“據說佛陀有五眼,可以看見來世今生一切世界,知曉過去未來所有命數。”紀姝說:“大師是怎麼看的呢?”
行空大師並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走了兩步,然後才說道:“一切眾生皆具佛陀智慧德相,隻因妄想執著,而不能證得。”
這兩句話倒像是久彆重逢時,相對無言,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沒有彆的作用,隻是存在。
紀姝知道他沒有正麵回答自己的問題。
他這句話隻是在告誡她、或者他自己,不要繼續沉溺在無用的妄想中,入了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