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這案子的時候,秦歸止曾經問東方儼,說你覺得這案卷該怎麼判?
大夏的規矩是,所有判“死緩”或者“死立決”的案卷都必須送到京城來,由大理寺官員複核,再遞交刑部判決。
判決完成之後,這份死囚名單還要呈給皇帝過目,最大限度減少冤獄和刑罰過重。
東方儼皺著眉頭看卷宗,卷宗上還有當地官員寫的批注。
當地官員建議輕判,理由寫得很冠冕堂皇:“項王入鹹陽,阿房宮連綿三月大火,時骸骨如麻、哭聲慘淡,而項王不動聲色,男兒心肝如鐵是也。然垓下訣彆之時,生死破滅之際,惟眷眷一婦人。乃知美色於人,雖大智大勇不能勉。”
說的是,項羽火燒鹹陽之時,容色不斂,絕對是個鐵心腸的英雄。可是這樣的英雄,在生死之際,唯一舍不下的卻隻是虞姬。
所以說,麵對美色,男人犯下錯誤是人之常情,更何況這和尚做下錯事,完全是因為愛慕。
至於那婦人,古話說“不情不仇,不仇不情”,她的恨意必然是因為情愛而起。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這倆人還要做夫妻,還是輕判的好。
雖然這和尚構陷良家子、毀人清譽、藐視朝廷法規,但還是判個緩刑,容他以錢財贖罪。
東方儼那時正被派到大理寺去曆練,複核複得一肚子氣,說:“這寫的一派胡言,執筆判決之人指定腦子有點問題。怎麼能判緩呢?這種人罪大惡極,就應該判個斬立決!”
秦歸止在一旁問:“若你是當地執筆寫判決書的官員,想要部裡最終判此人死刑、皇帝也不駁回,你要怎麼辦呢?”
東方儼愣了一下,試探地指著“周氏入寺,案犯奉若神明”這一句,說:“我把這一句改掉,‘奉若神明’改成‘奸侮自如’?”
要把和尚對周姑娘的“愛慕”,釘死成“色/欲”,這就是一樁普通侮辱婦人的案卷了。
秦歸止問:“那若是查起來,發現你寫的案卷不實呢?在陛下眼裡,地方官員不如實上報,這罪名可比那和尚重多了。”
東方儼愣了一下,趕緊起身,行了個禮:“請老師教我。”
秦歸止指了指他案上攤開的案卷,說:“人家不是已經做到了嗎?”
東方儼低頭去看。
案卷上那些地方官員寫的批注,剛才還被他斥為“愚蠢”。
他們表現的越愚蠢,他作為仲裁者越想顯示自己的權威,去改正他們的錯誤。
如此荒謬的批注和出乎意料的輕判,不是地方官員的水平忽然斷崖式下滑,或許隻是因為……同情周氏女子在他人如此荒唐的迷戀中受到的欺騙和侮辱?
故意拱火,就是想要這案子被判死刑。
秦歸止說:“若你要做些什麼事情,想要不留把柄、不被抓到錯漏。最好不要去更改已經發生的事情,而是從看事情的角度上再做周旋。”
這便是秦歸止教他的。
也不知道這位秦國師,是從何處得來的心得,在他的人生中,又是如何踐行的這條心得。
而東方儼之所以在大霧天出行,是因為他又碰見了一個十分棘手的案卷。
一般來說,提到大理寺複核的案卷都是最近的。
但是,東方儼手裡拿著的這個卷宗,卻是一樁二十七年前的舊案。
時任丞相溫公將這樁二十七年前的舊案召回重審,地方官員給的意見是“死刑”。
案件的內容十分簡單。
說的是有個小姑娘姓劉,劉氏自幼喪父,和母親一起寄人籬下,寄住在叔父家。
劉氏13歲的時候,母親去世,劉氏被叔父以數兩銀子的價格,賣給了一個老光棍。
劉氏十分不情願,但是無法反抗叔父,她思來想去,乾脆扛著柴刀跑去老光棍家,趁著夜色想要殺了對方。
買主若是死了,她就不用嫁了。
但是她畢竟年紀還小,一通亂砍,老光棍竟然隻受了點皮外傷,唯有小指被砍斷無法複原。
老光棍天一亮就去官衙告狀,說有人要殺自己。
這案子情節簡單,凶手受害者動機一目了然,劉氏一被盤問,立刻就招了,把前因後果說的一五一十。
按大夏律令,謀殺親夫,不管成功與否,都該判死刑無疑了。
於是當地官員報了死刑,準備交由大理寺複核。
時任大理寺卿是先帝的重臣,駁回死刑,認為這樁案子不至於判死刑,關個幾年頂天了。
他的根據就是先帝新頒布的詔令:凡是在主審官員用刑前,自己就招供了的案犯,按自首處理,罪減一等。
更何況這案子有前情,劉氏並不是由親生父母做主嫁給老光棍的,叔父給她議婚的時候,她母親剛死沒多久。孝期婚姻不做數,不能按照“謀殺親夫,罪大惡極”來判。
既然隻是砍了一個陌生人,這個陌生人還是輕傷,那怎麼能判死刑呢?
於是,二十七年前,劉氏的案子就這麼被打了回去,她被改判了幾年牢獄,不久大赦天下,她被當庭釋放了。
但是,最奇怪的地方出現了。
二十七年後,這樁舊案被時任丞相溫公重新召回,發回大理寺重審。
而明明有輕判的先例在前,當地官員依舊“循大夏律法,謀殺親夫,核判死刑”。
為什麼溫公要召回案卷重審?他千辛萬苦想要殺掉二十七年那個女孩到底是為了什麼?
溫公甚至一輩子都沒去過那女孩的家鄉,也從未見過她。
這卷宗到了東方儼手上,他實在琢磨不透前因後果,不知該如何批注,又直覺這案子不簡單,於是便匆匆出門去找老師秦歸止了。
大霧彌漫。
東方儼把案卷的內容又捋了一遍,卻意外地發現自己還沒有到目的地,於是掀開馬車簾布,問:“怎麼還沒到老師府上?”
可是掀開簾布一看,他卻愣住了。
四麵八方全是濃霧,隻能看見周身這一小塊地方。
馬車夫十分自責,唯唯諾諾地說:“卑職是沿路行駛的,按理來說不會偏離方向。可是最後一段是一長段直走的官道……本來隻要一直直走就行了,但是直走了這麼久,怎麼也找不到目的地,現在連來的路也看不清楚了。”
東方儼點亮備用的油燈,可是他一下車,隻略微走出馬車幾步去,就立刻看不見馬車了。
他舉著燈又摸回去,馬車夫已經滿頭是汗了。
馬車夫說:“卑職聽說,陛下曾經的重臣、上一任大理寺卿就是迷失在大霧之中,受到了過度驚嚇,沒過幾個月就病死了。”
東方儼那時還是個久居深宮、和前朝沒多少聯係的不起眼皇子,竟然完全不知道這事,追問道:“怎麼回事?你仔細說說。”
馬車夫說:“卑職也是聽說的,說是陛下非常看重的那位大理寺卿,也是遇見了鬼祟之事導致的大霧天,後來驚嚇過度,身體狀況惡化,就病死了。”
馬車夫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是東方儼十分清楚他說的是誰。
也就是在27年前那樁舊案裡決意輕判的那位大理寺卿。
東方儼之前隻知道他是忽然病死,導致陛下失去倚重,許多新製推行不順。
正當東方儼和馬車夫莫衷一是、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忽然看見一輛簡樸的馬車跌跌撞撞的衝到他們身邊。
駕馬車的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她雖然駕車技術很拉垮,但是奇怪的是,一路橫衝直撞過來,並沒有翻車、也沒有撞到任何行人。
“喂!那邊的!不要放棄啊!快起來跟著我!”那小姑娘大聲朝著他們喊。
她並沒有停留多久,隻是丟下了這句話,立刻就繼續奔馳了起來。
她的快活和熱情仿佛能夠穿透濃霧。
東方儼和馬車夫很快就決定追上去,儘力跟上她。
雖然這姑娘的行車路線十分詭異,駕駛馬車像駕駛靈車一樣,但是在顛簸了小半個時辰之後,東方儼還是跟著她,順利地走出了濃霧,來到了秦歸止的府邸前。
他想問那姑娘的姓名,但是那姑娘笑嘻嘻的,並沒有理會他,揚手和他再見,立刻又消失在了濃霧之中。
……
“陛下,到了。”李川的低聲提醒打斷了東方儼的回憶。
東方儼收回思緒,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下了輦架,在宮門前站了一會兒,忽然問:“李川,我之前和你說起那個大霧天救我的姑娘時,你是怎麼說的來著?”
李川笑著,說:“奴才說,這樣明豔肆意的姑娘,應該是家中嫡女,備受寵愛。”
東方儼:“或許,也可能那姑娘並未當家主母所出的孩子,主母不太管她……所以才天質自然。”
李川愣了一下,連忙附和:“陛下說的是,確實陛下說的更有可能。”
東方儼點點頭,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問:“宸妃喜歡的那個小玩意,是隻駱駝是吧?”
李川:“回陛下,是的。是隻白色的小駱駝。”
東方儼微微皺眉,擔心道:“駱駝是西域的產物,它在宮中養得活嗎?到時候死了宸妃得多傷心啊。”
李川小心地說:“奴才看宸妃那隻駱駝還挺精神的。”
東方儼繼續問:“駱駝一般吃什麼?”
李川:“這……奴才倒是不知道了。不過現在那駱駝還小,還在喝奶呢。”
東方儼一副很不讚同的樣子:“等它不喝奶的時候再想就來不及了,那麼小的動物能餓幾頓不死啊?”
李川連忙說:“奴才這就去問。”
東方儼揮揮手讓他出去,自己回書房,剛要繼續看奏折,忽然注意到一旁的書架上有本《西域風物圖卷》,於是抬手就取了下來。
【駱駝可食用:駱駝刺、紅柳、白刺、羅布麻……】
【其中最常見的就是羅布麻了。不止西域,就連大夏的疆域上也生長著羅布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