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蒙蒙亮,謝拾已經起身。
在會館簡單用過早膳,謝拾便與於方遠一道出門,先與嚴元浩三人會合,而後一行五人便一同前往建極殿大學士李岱府邸。
“這下咱們都是同年了。”路上,嚴元浩滿臉都是笑意,他興致盎然地開口,“今日要拜座師,卻不知道大家了解多少?”
“我隻知李閣老出身寒門,年輕時才高八鬥,二十出頭就中了探花,很是了得!”
於方遠言語中是由衷的欽佩。
隻有真正從科場中一路殺過來的人才知道一路考到殿試奪取三鼎甲是何等的難度。
謝拾將他從徐夫子處聽來的講了出來,此並非秘密,入朝後總會知曉:“我聽聞李閣老處事向來從容,老成持重,凡遇大事他每每最後表態,每每將‘且慢’二字掛在嘴上,便得了‘慢相公’的諢號。”
江博物此前確實未關注過這些,聽謝拾說得煞有介事,他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旁謝暉卻道:“什麼老成持重,不就是次次附人驥尾嗎?我卻聽聞這位是個‘木頭閣老’,全無半點主張,隻知兩個‘遵從’。第一遵陛下聖者,第二遵何首揆之意,內閣都成了何首揆的一言堂……”
他說話仿佛順口溜一般,眾人不覺莞爾,從前隻知埋頭讀書,不曾特意了解過宦海之事的幾人聽了謝暉的話,都不太相信。
那可是內閣閣老,堪稱全天下無所讀書人向往的終點。走到這一步的人,怎麼可能甘心隻做橡皮圖章,而不推行自身主張?
縱然是毫無報國之念的奸臣,便是為了榮華富貴美色財富,也該將權力攥在手中。
嚴元浩眼珠一轉,問道:“既如此,若是兩個遵從起了衝突。李閣老又如何是好?逢迎聖意,則失之讒媚,若是站在首輔那邊勸諫天子,又算哪門子的木頭閣老?”
他這一問,令謝暉一時啞口無言。
好半晌他才道:“嚴兄所言,實屬無稽之談,天下誰人不知何首揆乃陛下肱股,昔日曾為天子之師,君臣同心,治天下八年以來,四海之內蒸蒸日上,豈有相違之日?”
幾人聽了都是點頭,承認有理。
當朝首輔何萬年確實是天子心腹,當年天子尚為晉王,永昌皇帝遲遲無子而晉王幾乎被視作隱形繼承人時,何萬年曾在宮內為王子公孫授課,其中就包括晉王。這般說來,他與當今天子確有一段師生之誼。
隨著晉王榮登大寶,何萬年亦以極快的速度登上首輔之位。要說君臣二人聯手之下令大其四海升平、蒸蒸日上倒不至於,這毫無疑問是謝暉本能的吹捧粉飾之詞,但大齊這幾年的境況較從前的確好了許多。
當年天佑事變,淪為囚徒十三載的晉王一朝登天,從天佑皇帝手中接下的除了世間至高無上的權力,還有處處凋敝的江山。
——從軍事到經濟經濟到民生都一塌糊塗,永昌皇帝在位三十一年便禍害天下三十一年,隻留給兒子一個爛攤子。
天佑皇帝努力三年,驅散妖氛重整人心,才有了些振作的苗頭,一場禦駕親征立刻將聚攏的一口元氣散了乾淨。就連好不容易訓練得有了些模樣的京營都因這場大敗被打回原形。
當今天子接下的就是這個爛攤子。
短短八年,能令大齊這個“重症病人”症狀減輕,甚至恢複不少活力,已經很是難得。
“……陛下實為有道明君!▔_[]▔來[]_看最新章節_完整章節”
謝拾心底由衷升起一股敬意。
幾人一路說說笑笑,從閣老扯到陛下上任以來所為,從經濟文教扯到強軍富民……都是將入官場的貢生,此時侃侃而談,倒也有模有樣。至於是真的肚裡有貨、言之有物,還是紙上談兵,日後才能見分曉。
朋友之間談天說地,誰會強要分出高低對錯?縱然一個個大吹法螺,這個立誌將來要如何首揆一般上輔君王、下領百僚,那個放言要建功立業,流芳百世,其他人聽了也隻有拍掌叫好、順帶跟著暢想一番。
未來似乎就在他們腳下。
每個人都有無儘的展望。
謝拾腦海中浮現出夢中聽聞的一句詞,此時竟恰到好處,他不覺微笑起來: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
旭日方升,年輕人的歡笑聲灑滿了街道,他們朝氣蓬勃的背影何嘗不是初升之日?
與此同時,路的終點。
朱紅色的大門裝點著閣老府邸。
不斷有讀書人叩門遞上拜帖。
身為主人的李岱如往常一般起了個大早,卻並不是為了上朝,而是接見新晉門生。
三百位貢生不可能攜手而來,一波又一波分批次接見的話,一日時間稍顯不足。
故而除卻特彆優秀,令考官印象深刻的貢生,其他人也就是到府上來走個過場而已,頂多能得到他這位座師一兩句勉勵。
李岱如此,已稱得上平易近人。
謝拾一行人尚在路上,早有特意早起的貢士來投帖拜見,隻為博座師一個好印象。
李岱送走了三波貢士,並無一人得他親睞,這群板上釘釘的進士留給他的唯一印象便是從頭到腳幾乎掩不住的昂揚之氣。仿佛人人都是即將建功立業的英雄豪傑。
他們這般狀態著實合理,大家都是這樣走過來的。自大齊推行科舉製度以來,哪一個通過會試的“天之驕子”不是如此?
待得宦途打滾半生才會發現,有人依舊堅持著最初的夢想,有人已然麵目全非,有人達成當年的野望,有人早已泯然於宦海。
李岱以過來人的眼光注視著貢士們昂揚向上的背影,一時竟好似夢回數十年前。
想當初,他也是這般豪情萬丈。
年輕時,他也曾有過淩雲壯誌。
那是近三十年前的事了罷……
永昌十三年,他進士及第、高中探花,年僅二十有四,道一聲年少有為並不為過。
依照大齊製度,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直接入翰林院授官,而後隻要按
部就班往上升,便已踏上直通內閣的青雲之路。
然而,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總免不了挨些毒打,年輕氣盛的探花郎一心建功立業、青史留名,卻被殘酷的現實碰得滿鼻子灰。
當時永昌皇帝在位,一心修道不理朝事,奸相張禎一手遮天,一幫依附於他的黨羽更是不乾人事,大齊朝堂可謂烏煙瘴氣。
時任禦史的蕭啟明一旨彈章曆數張禎十大罪,卻反遭汙蔑陷害,下獄拷打,最終死於獄中。
李岱既是蕭啟明的學生,又娶了他唯一的女兒,自然也承接了蕭啟明遺留的恩怨。他沒有選擇休妻,與恩師蕭啟明劃清界限,反而將病重的嶽母接到府上奉養,這一舉動立刻招致張黨的窮追猛打。
於是,這位本該前途光明的探花郎被外放偏遠之地,在地方上蹉跎了近二十年。
直到天佑皇帝繼位,張禎及其黨羽儘數被清算,朝堂不正之風掃滅大半,聽聞連永昌皇帝親手蓋章通敵的平虜伯蕭遠都得以昭雪,李岱立刻抓住機會,上書為恩師平反。
而他本人亦因此入了天佑皇帝法眼,天子一查李岱多年履曆,當下驚喜不已。
才德兼備,忠孝兩全,多年輾轉卻不灰心喪氣,治理地方井井有條,可稱能臣也!
如此大才,豈能不提拔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