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學儀式結束後,便是簪花宴。
宴會由主考官江提學主持,禮樂聲中,新晉生員依席而坐,規矩禮儀一絲不苟。
依例,先聽江提學講評了一個時辰的文章,幾乎將眾人的文章都拎出來講了一講,其中謝拾的文章講評用時最長。
不過,在座生員自有鑒賞能力,從他那篇驚豔絕倫的經義《君子豹變小人革麵》,到首場的四書文《象日以殺舜為事一章》,乃至於覆試所作的《行而世為天下法》,都令他們耳目一新,自歎弗如。
自首句破題到最後的收結,不僅韻律如珠玉相擊,朗朗上口,文章更是層層遞進,如排山倒海,充斥著銀河倒掛般的氣勢。
一番講評下來,在座眾人無不對排名心服口服,心有不甘者也隻能承認:
“——大宗師取才至公矣!”
所謂大宗師即對提學的稱呼。
眼見眾人拜服,江提學方意識到原先企圖壓一壓謝拾的念頭何等不妥。幸而他聽從建議而非一意孤行,如今方能受之無愧。
他將目光落在謝拾身上。
作為今次院試案首、十歲小三元,幾篇文章又得江提學盛讚,今日的謝拾在簪花宴上大大出了一回風頭。他臉上的歡喜不似作假,卻並未因此而失態,方才講評他的文章時更是從容而坦然,令江提學刮目相看,修正了後者對少年天才的刻板印象。
講評中偶爾問及地方具體事務的處理,前不久在縣衙實習過的謝拾竟說得明明白白、鞭僻入裡。若非他頂著一張十歲稚齡的臉,江提學幾乎要以為這是一名積年老吏。
如此人物,當真有必要壓?
江提學愈發慶幸自己聽勸。
否則,若真將謝拾落到第十,待試卷一出,隻怕前九名都得羞愧得無地自容。他這個主考官亦會被人在背後質疑不公。更重要的是,“壓一壓”就成了真的打壓。
這般想著,眾人先後離開不久,謝拾又一次被留在最後,江提學由衷歎道:“本官為成見所誤,幾害大齊科舉之公正矣!”
謝拾這才知曉閱卷時的波折。
明倫堂拜座師時,江提學隻含糊其辭提過幾句,謝拾隻知道自己的頭名險些因江提學而不保,卻不清楚內裡具體的詳情。
如今方知江提學竟是憑文風一眼就認準了他,又因文章過於出彩而對自己的推測產生動搖,猶疑之中,聽張知府帶頭勸告,這才放棄了將文章落到第十名的打算。
曲折的發展令謝拾瞠目。
而江提學堂堂一省提學,卻在一介生員麵前有錯就認、毫不隱瞞,更是令他欽佩。
至於幫他促成了“小三元”成就的張知府,謝拾心中除卻感激更多的是疑惑——張知府像是這等“急公好義”的人物嗎?之所以如此幫他說話,究竟有何緣故?
回青雲觀的一路上,謝拾都沒能明悟這份好意中是否彆有圖謀,一時心下難安。
“何必想太多!”得知實情的錢致
徽給他出主意,“府台大人若真有什麼打算,或是哪裡用得上你,自會找機會與你邀功賣好。他若不提,你就當什麼都不知道。”
殊不知,張知府早已不動聲色地讓貴人知曉他的功勞,自然不會再向謝拾邀功。一件事兩邊賣好,張知府也擔心貴人生厭。
“……說的也是。”
謝拾接納了錢致徽的建議。
退一萬步講,他不過小小生員,張知府便是真有所圖謀,胳膊還能擰得過大腿不成?
當然,若是他杞人憂天誤會了張知府的一片愛才之心,將來找機會再報答就是了。
想明白後,謝拾渾身鬆快。
一大早到府衙報名,又經曆了繁瑣的入學儀式與費時的簪花宴,歸來時已是黃昏。
遠處千山疊嶂,一輪紅日綴於正中。紅磚碧瓦的青雲觀被夕陽蒙上了一層暖色調。從謝拾的角度抬頭望去,雕刻神獸的道觀簷角化作彎鉤,將渾圓的落日切成兩半。
不多時,一架馬車載著黃昏的餘暉駛來。暮色裡,駿馬黑亮的鬃毛仿佛燃燒著一層火光。
馬車在道觀門口停下,幾名健婦叩開青雲觀的大門,指名道姓向謝拾奉上了賀儀。
謝拾當即推拒不受。他在府城向來舉目無親,豈能隨便收下來曆不明的賀儀?
“我家主家姓沐,謝公子該是認得的。”似乎早就被叮囑過的健婦不慌不忙開口,“公子進學大喜,區區賀儀不成敬意。”
嘴上說是區區賀儀,遞過來的卻是一封厚厚的紅包,拿在手中估重約摸二十兩銀子。儘管對普通人家而言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可作為賀儀來說倒談不上十分貴重,與謝拾如今秀才的身份倒也算是相稱。
謝拾隱隱猜出其幕後主家的身份,大概便是兩個多月前在路上救下的那對母子。
至於沐夫人本人為何沒有出麵,隻派遣仆從前來,謝拾自以為明白其中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