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衡先後收到自家兒子和得意弟子的來信時,已近深秋。剛從翰林院回家,接過妻子手中的信,他的嘴角已不由自主上翹。
“難為兩個孩子還惦記我們……”雲氏說來便容光煥發,她笑盈盈道,“我可是特地等夫君當值回來,再一道拆信呢。”
二人一道往書房走,徐衡一邊拆信一邊強壓嘴角,他擺出一副淡定的姿態:“為子為徒,敬父敬師,哪裡值得大驚小怪?”
正好一人一封信,徐衡將自家傻兒子的信遞給妻子,先打開得意弟子的那一封,夫妻二人便對坐在燭光中,細細讀了起來。
不過片刻,夫妻倆一起抬頭,都看見彼此麵上止不住的笑容,雲氏歡喜地直呼:
“文哥兒終於成了生員!竟是院試第三,十四歲的生員,比你當年都強呢。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咱家文哥兒當真出息啦!”
徐衡心內也替兒子高興,聽了妻子的話,卻在自豪之餘又生出幾分鬱悶。他哼了一聲:“那是,我14歲還在村裡放牛呢。”
——十八歲拜入雲懷瑾門下,徐衡的舉業才算起步,苦讀八年後,他方成生員。若非接連守孝,他本有望在29歲那年中舉。如今看來,徐守文要更早刷新中舉歲數。
聽這隱隱冒著酸氣的言語,雲氏大為納罕,嗔道:“你還與兒子吃醋不成?放牛郎好啊,我當年一眼便相中放牛郎呢。”
她意有所指地斜了夫君一眼。
徐衡被妻子投來的眼波掃中,頓時老臉一紅。
他輕咳一聲,一本正經拿起書信:“自小有我親自啟蒙,這兩年又得嶽父傾囊相授,這小子考入府學是應有之理。院試第三勉強還行,這回若是不中,我看他也沒臉在知歸麵前擺師兄架子了。”
——信還未讀完,讓他看看兒子入府學後表現如何,多半是又犯懶了吧?幸而小弟子從來不受影響,始終勤勉有加……
謝拾信中提及這一年的經曆——更早之前的事他早在之前寄來的信中提及——有家裡姐姐定親,有自家生意蒸蒸日上,而更多的是他在府學求學的趣事,致知社與《致知社》是最濃墨重彩的一筆。
徐衡看得連連點頭,嘴角不斷上揚。小弟子不在麵前,他終於不吝嗇表揚一二:“不錯,知歸這兩年大有長進——”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笑容緩緩凝固。
……什麼叫做府學裡的何訓導對他們師兄弟二人皆十分看重,不僅主動加入致知社,給兩人開小灶,徐守文還在何訓導的鼓勵之下一改憊懶作風,開始潛心向學?
兒子努力讀書是好事,然而,他和嶽父怎麼都無法掰正的兒子入府學一月便“改邪歸正”,聽著怎麼這麼讓人心情複雜呢?
總不能真是他誤了兒子罷?
心情複雜的徐衡懷疑人生。
便在此時,雲氏捧著兒子的信笑出了聲:“文哥兒說他終於遇上一位懂他的夫子,以後要讓咱們刮目相看呢?想不到觀瀾居士兒竟成了府學訓導,
好,好,好啊!”
滿心都是兒子終於大有出息的雲氏久久沒得到夫君回應,抬眼朝對麵一看,隻見幽幽燭光中,徐衡麵無表情,徹底自閉了。
雲氏以手掩唇,笑得更歡了。
·
遠在千裡之外的師兄弟二人並不知道他們在那天夜裡寫下的信即將在不久之後給徐夫子造成暴擊,依舊繼續著平靜的日常。
成天想著取徐夫子而代之的何訓導儘職儘責地行動起來,平日講學也就罷了,他對致知社的學風建設也出了大力,每每社中成員交流所學,他都不忘在旁認真指點。
九月初九,襄平府幾位名士牽頭舉辦一場重陽文會,以何訓導的身份自然受到了邀請,他索性叫上謝拾與徐守文一道去。
這並不算出格。且不說二人都是有功名的府學生員,哪怕沒有何訓導帶著,亦有參與重陽文會的資格;便是沒有功名的孺童,被師長帶到文會上長見識都是有的。
雖則如此,在座地位最高的自是十餘位舉人,緊跟著才是參與文會的一眾生員,混跡其中的童生都是謹言慎行,唯恐失禮。
重陽登高,文會在青雲觀附近的青雲山上舉行。嚴格來講,青雲觀附近數峰都屬青雲山。至於青雲觀與青雲山的名字,幾百年來,已說不清是先有青雲山才有青雲觀,還是先有青雲觀,山便成了青雲山。
雖是青雲山,滿山楓葉卻深紅似火,遠遠望著紅雲如海,朝陽好似將群峰點燃。
府城裡有名有姓的讀書人幾乎齊聚一堂,謝拾便在此見到了不少府學中的熟麵孔。
秋風拂過山巔,居高遠眺,但見遠處大河滔滔,端午時節爭相競渡的龍舟已不在;近處紅楓漫山,唯有一座孤峰披著綠衣,滿目蒼翠中,隱約可見道觀的一角屋簷。
置身山巔,見白雲悠悠、長河浩蕩,難免令人生出天地廣闊而己身渺渺之感。
見謝拾麵上似有感慨之色,何訓導道:“知歸似有所悟,莫非觸景生情?”
看他這模樣,似乎下一刻就要原地掏出紙筆,讓謝拾當場寫下一篇詩文來。
謝拾一時啞然。
“……學生不才,隻是驟然想起陳拾遺的《登幽州台歌》,心有所感罷了。”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何訓導撚須長吟一番,奇道,“此抑鬱悲憤之作,似我這等懷才不遇的老朽之輩念一念也罷。知歸正當年少,大有可為,何以如此感懷?”
謝拾道:“詩文既已寫就,後來者讀之難免各有所見。陳拾遺憑今吊古,感傷時遇,我卻隻見天地浩瀚、人事渺茫而已。就說這青雲山,古來不知幾人在此登高,我未生時它已有,我不在時青雲依舊。”
雖心懷飛升之誌,想到古往今來千百年,青山白雲依舊,而登高者不知換過幾茬,向來樂觀的謝拾也難得生出幾分感懷。
或許是正值“每逢佳節倍思親”的重陽節,不免令人心緒浮動、惆悵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