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朝宗這邊惦記著謝拾的時候,謝拾亦從福州百姓口中數次耳聞這個名字——
隨著潰散的倭寇被官兵清剿得七七八八,躲起來不敢作亂的少數殘兵亦失去威脅,當日逃難而來的周邊百姓自然也就到了被遣回的時候,短短數日已經走了大半。
而謝拾這些天既不曾四處采風,也不曾像之前一樣跟著宋問之參加文會雅集,讀書人之間關於他的爭議,他更是充耳不聞。
自守城事畢,難民入城,謝拾的注意力幾乎都被倭亂的餘波吸引了過去。
這是他第一次直麵戰爭造就的慘況。城頭上乾涸的鮮血與家破人亡的百姓悲痛無助的哭嚎,遠比雅集上的錦繡文章更觸動人心。他本以為十歲那年已經見識到戰亂之下的生民之艱,如今卻知自己淺薄了。
隻有來過前線,才算是真正見識過戰爭,哪怕這或許隻是福州府並不罕見的日常。
而這幾日間,除了被人咬牙切齒咒罵的倭寇,福州府內最常提起的便是段朝宗的名字。任意從街頭找一個人,總能聽到諸如此類的話:“幸虧有段大帥坐鎮福州!”
“走了薛帥,還有段帥!倭寇不可能一直囂張下去的,遲早都得被段帥剿乾淨!”
所謂薛帥,即昔年剿倭起家的薛敬。永昌年間朝堂昏暗,全靠他一己之力訓練民兵護衛東南百姓,卻始終不受朝廷待見。
睿宗天佑皇帝即位後,對薛敬的能力頗為賞識,先後調動他禦北虜、練京營,哪裡有用哪裡搬,堪稱大齊第一救火隊長。
原本二人君臣相得,或許又能成就一樁佳話。沒想到睿宗天佑皇帝尚未有所作為便英年早逝,繼位的當今天子儘管是睿宗天佑皇帝親自選定,對薛敬這個手握兵馬的前朝舊臣卻很難如上任天子一般倚重。
當今天子倒也不是忠奸不分的昏君。
最要緊的京營不可能交給並非心腹的薛敬,而閩地則是薛敬發家之地,舊部不少,加之考慮到倭寇之患遠不及北虜,前者最多侵擾東南一帶,後者可是長驅入關,禍亂中原,帶走了一位天子的性命!於是薛敬被調到北地邊關,擔上了抵禦北虜的重任——或許對於與睿宗天佑皇帝感情頗深的薛敬而言,能有機會為舊主報仇也是一樁好事。
當然了,大齊國力本就江河日下,又經天佑之變,如今麵對北虜多是以守勢為主。想恢複往日榮光恐怕還得認真治理多年。
當年天佑之變,薛敬勤王救主的事跡早已傳遍天下。儘管因為天佑皇帝的去世這份功績嚴重折損,不曾獲得與之匹配的嘉獎。
他的名聲卻如風一般傳揚於四海,縱然身處泊陽小縣的謝拾都聽過薛敬的名號,連他的生平謝拾都從種種渠道打探到了。
因此,聽到“薛帥”這個稱呼,謝拾首先聯想到的便是以剿倭起家的薛敬,至於另一位“段帥”,初來乍到的謝拾就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好奇道:“敢問段帥是?”
被問話的福州本地人見狀頗為訝異地看他一眼:“居然有人不知道段
帥的名號?”
當下便滔滔不絕“科普”起段朝宗的事跡,都是二十年來如何殺寇立功之事,說到某些經典戰役,甚至忍不住眉飛色舞,舞之蹈之,仿佛自身曾身臨戰場一般。
謝拾聽了一耳朵的段帥英勇事跡,聽得津津有味,末了他不忘朝被他隨手攔住問話的仁兄致歉道:“是在下孤陋寡聞了。”
段朝宗的事跡說來簡單,不過就是翻來覆去的打仗,打仗,打仗……然則聽在謝拾耳中,一腔敬佩之情卻是油然而生。
他默默反思,自嘲道:“外客遠來福州,隻知結交文人騷客,卻不識真英雄!”
恰在此時,曾在倭寇襲城之日與之“並肩作戰”的趙橫大步走過來,聽到謝拾的話,不由得猛然抬頭,看向他的目光詫異萬分:“謝公子可真不像是個讀書人。”哪有讀書人會開口閉口對武夫如此推崇?
謝拾反過來問道:“趙兄如此說,卻是令在下好奇,趙兄心中讀書人該是如何?”
趙橫眉頭下意識擰緊,被落腮胡子遮掩大半的臉上劃過一抹明晃晃的不屑,他嘲諷道:“還能如何?搬弄是非,進獻讒言,畏敵如虎,栽贓一流!前方戰事若是獲勝,十分功勞說成三分,三分功勞歪曲成養寇自重,欺誕不忠;敗就更不必說!”
與其說這是在評價讀書人,不如說是評價大齊的文官罷?謝拾對他“刮目相看”。
——有這份膽量,便不是一般人。
暫時不曾入朝的他對朝中情況一無所知,自認沒有發言權。而身為讀書人的一員,被大範圍地圖炮擊中,他倒也不著惱,反倒是好奇道:“趙兄又是如何知道的?”
趙橫愣了愣。他輕咳一聲:“當年平虜伯不就是被奸相張禎以通敵之罪陷害的嗎?那時我還小,家人都恨不能吃了張賊!”
“還有這位福建總兵段大帥,早年他也被奸相黨羽整得不輕。據說曾經很是賞識段大帥的總督齊方就是打了勝仗後反被朝延治了勞什子欺誕不忠之罪,丟了性命!”
趙橫所言令謝拾驚愕萬分。十六歲的少年人似乎沒想到真實的世界竟是如此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