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時和隨從感慨過,此地雖不富裕,但百姓於吃食上還肯花心思,特意買了六十個,遣人快馬加鞭送入京中,此刻再次吃到這鹹蛋,他就沒有如吃到前兩道菜那麼驚豔,反而分出些功夫給手上的書冊。
水恒本以為就如隨從所言,是農人隨便記的土話,翻著隻是打發時間,誰知,自第一頁起他就看住了,一頁一頁逐漸往後翻,水恒臉上的神情也鄭重嚴肅起來。
這段時間,葉崢天天閉門讀書,間或想出些新菜式就和家裡人一起做了吃,吃著不錯就給寺廟裡那位公子捎帶也送上點。
有一日,雲清有事,於是那天雲爹和葉崢去遊雲寺送吃食。
到了地方,輕車熟路放下木桶和食籃,雲爹和葉崢照例說一聲要告辭,明淨卻從外走來,將葉崢攔住了。
葉崢便隨口做個售後調查:“明淨師父,不知我家送來的飯菜,可合那位郎君的胃口?”
明淨頷首:“阿彌陀佛,葉小郎君奇心巧思,那位書生公子甚為滿意。”
頓了頓又道:“那水郎君聽說了你也是讀書人,托我帶個話,想當麵同你道一聲謝。”
葉崢無所謂地擺擺手:“小事一樁。”
銀貨兩訖的事兒,何來道謝之說。
明淨忙道:“要的要的,水郎君期盼已久,囑咐我你若來,定要相約一見。”
也許有錢人就是禮數多,既明淨堅持,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葉崢推脫不過,和雲爹說了聲就跟明淨一起去了。
這遊雲寺雖不是什麼全國性知名廟宇,但在本地也算是百年古刹,處處透著繚繞的燃香和木魚聲。
明淨便同他說上幾句遊雲寺的曆史,廟宇的建製,葉崢邊聽邊記,越走心越靜。
但接近那位書生的院落時,木魚聲逐漸輕了,直至聽不見,變得十分清幽,葉崢再一次肯定了這位書生必定家中極有錢。
吉祥聽見說話聲探出頭來,見明淨帶著個人,那人一身粗布棉衣,氣質卻像那等世家大族嬌養出來的小公子,一時不知這是什麼來頭,如何通傳。
還是明淨介紹道:“這便是我說的那位葉小郎君了。”
葉小郎君?做菜的那位鄉民?
吉祥上下打量了一圈葉崢,總覺得鄉民二字和這位葉小郎君不甚匹配。
他點點頭:“快進來吧,爺從早起就等著了。”
葉崢一腳跨進,明淨卻沒跟進來,而是說:“葉小郎君自去吧,我在大殿裡還有點事,就少陪了。”
葉崢隻好說:“大師請自便。”
就跟著隨從進了院子。
葉崢雖沒和古代有錢人的公子打過交道,但受前世文藝作品的影響,腦子裡都是紈絝子弟或者浪蕩哥兒的形象。
但見到人卻出乎他的意料,這位水郎君年約三十,麵白斯文,身著一套文人長衫,束著冠,雖樣貌平平,但渾身上下透著股說不出的氣度,看著不像普通有錢人家的紈絝子弟,更像那種世宦人家才能養出來的公子爺。
這樣的人,和他差著階級,必是得罪不起的,於是葉崢主動拱手,行了個書生之間的見麵禮:“水郎君好。”
葉崢驚訝的時候,水恒同時也驚訝著葉崢的樣貌和氣質,甚至看著這張臉,本能在上麵尋找起哥兒福印來。
被葉崢呼喚了一聲,水恒才回過神來,暗道一聲自己孟浪了。
雖從明淨口中聽過這位葉小郎君年輕俊俏,但水恒在心裡對人家的預設左右還是脫不開粗黑的農人樣貌,焉知竟然是這麼一位看起來白嫩嬌貴的小公子呢?
等等,這彆不是個假借小子身份行動的哥兒吧?
越看越像。
大啟朝的風氣對哥兒其實還是比較拘束的,雖然朝廷沒有法度規定哥兒不許出來拋頭露麵,但若要見人做生意,那自然是小子的身份更加便捷。
自以為理解了這點,水恒體貼地讓人把茶案移到陽光明媚的院子裡,避免和眼前的“哥兒”同處一室,以免對方不自在,也防今後生出什麼誤會來。
葉崢全沒有洞悉水恒的“好意”,不過也沒說什麼,人家的地盤想咋樣都是人家做主,他開門見山道:“我聽明淨師父說你胃口不佳,兄台今日喚我前來,可是還有其他吩咐?”
水恒倒沒想到,這“哥兒”性子還挺直,便也不搞什麼虛頭巴腦的寒暄,讚了兩句他做菜的手藝高超,便也直奔主題地拿出那本冊子,急切問他:“葉賢弟,愚兄想知道這冊子是你家哪位長輩所書,可否告知?”
水恒本來以為是做菜的鄉人寫的,可一旦見到葉崢本人,他就把這個念頭甩了。
畢竟這書裡用詞雖白,句式也有些粗淺,但內容可謂字字珠璣,能寫出這這樣一份手書的,必定是位和莊稼打了一輩子交道的積年老農,絕不可能是葉崢這個弱質纖纖,從頭發絲到手指尖看著都不像下過田的年輕“哥兒”,故而有此一問。
看到這人拿出的冊子,葉崢才知道自己的“手賬”丟哪兒去了,應該是娘收拾東西的時候一不留神掉進了食籃,叫此人撿著了,怪不得翻遍家中也找不到呢。
“這是我閒得沒事兒時胡亂書寫的,讓兄台見笑了,兄台可是有什麼指教?”
這年代的讀書人普遍清高,覺得文字是至高無上的,行文、書寫都嚴格按照標準,有條有規。
而在葉崢這兒,文字就是工具罷了,他寫這冊子的時候根本沒有格式,想哪兒寫哪兒,興致來了還畫上幾筆,乍一看不像簿冊,更類似後世圖文並茂的手賬。
這位水恒兄莫不是瞧著他對文字輕率的態度看不過眼,特意要找出寫這東西的人來教育一頓不成?
這麼想著,葉崢還是如實答了,大不了就挨一頓說,對方有錢有勢,形勢比人強,他就當收錢陪富家公子爺耍了。
想到這裡,葉崢倒也沒流露出什麼不快,臉上還是一副笑眯眯的謙遜模樣。
“真是你所書?”水恒驚訝。
葉崢誠懇點頭,又解釋了一句,
水恒試探:“這冊子上說,插秧適雲已……”
葉崢隨口:“……引溜加溉灌。”
水恒又問了幾個冊子上的問題,葉崢對答如流,水恒這才信了:“沒想到葉弟小小年紀,對農事上竟有如此見解。”
得,直接從葉小郎君變成了葉弟。
信了後就把關於冊子中的不解一一提出,比如選種育苗具體的操作方法,稻穀種於水田中可有依據,這畝產可達千斤的土豆又是何物等等。
葉崢沒想到富家郎君對種田也有興趣,能說的就細細解答了,不能說的就編些救了山中老農,相談甚歡後被傳授了經驗之類的胡話,水恒並不懷疑,俱都信了。
主要是大啟的土地經曆過多次戰亂,換過不少個王朝,若說避世不出的隱逸者,那按老一輩的說法肯定是存在的。
聽完葉崢瞎編的奇遇,水恒連連感慨:“葉弟運氣真不錯,我聽說那些隱者從來都是避世不出的,便是見到了山下人,也不會吐露半點,葉賢弟能得他們的青眼,必定是有過人之處的。”
葉崢便裝作遺憾的樣子:“可惜也隻見過那麼一次,等我下次再上那座山,不僅瞧不見人,那上回走得那條小道也不見了,山上的樹種、山石都換了樣子,環境也大不相同,若非腦中切實還有那次的記憶,幾乎以為是做了個夢了。”
水恒見他似乎真心有點遺憾,笑著安慰道:“賢弟也不用太過執著,那樣的事碰上一回已是極為難得,哪裡次次都有好機遇呢,若實在放不下,就當做了個夢吧。”
葉崢巴不得他這麼想,萬一這人心血來潮,問他哪座山哪條道,心血來潮想去山上尋隱者,他豈不是還得編出不少謊話來,須知一個謊話得用一千個謊話去圓,弄不好就被人拆穿,他能這麼想真是再好不過了。
連忙錯開話題。
二人又將話題扯回,就著冊子上的內容又交流了許久,直到日幕低垂,葉崢才驚覺已是這個天色了,趕緊起來告辭:“今日與兄台相談甚歡,奈何家中還有夫郎,回得太晚恐夫郎擔憂,弟這就告辭了,兄台勿送。”
聽到這話,水恒才一怔,什麼,他竟有夫郎?
等等,夫郎肯定做不得假,這位葉賢弟長成這幅樣子,難不成還真是個漢子?
那自己一下午避嫌的舉動,豈不是顯得十分奇怪?怪不得有幾次葉賢弟看自己神色有點怪異。
這真是他的多疑作祟,明明從小就學著人不可貌相的道理,卻還是犯了以貌取人,先入為主的錯誤。
人家葉賢弟從始至終風度翩翩,知無不言,坦誠以待,他卻背地裡轉了一肚皮心思,相較起來實在是慚愧啊。
想到這裡,水恒站起來,鞠了一躬:“今日一番暢談,賢弟的風姿令我折服,隻是這本冊子上還有許多不解之事,兄性愚,可否留下這本子細細參詳?”
這冊子要多少葉崢就能默出多少,他正趕著回去,聞言隨意道:“兄請自便,我真要走了。”
水恒又追問:“賢弟可否留下地址,若有空時,我定下帖上門拜訪。”
“鄉下不興這一套,我家住址明淨師父知道,兄台要來隻管來,可彆遣人下什麼帖子,葉崢這便告辭了。”
說完擺擺手,急匆匆就往廚房趕,正好爹也從廚房探出頭來看天色,瞧見葉崢,便和廚房的師父打了個招呼,走出來牽牛。
葉崢解釋:“和人說得忘了時間,清哥兒和娘該等急了,爹我們快回去吧。”
雲爹點點頭,見葉崢歸心似箭,難得安慰了他一句:“無礙,出來辦事,清哥兒和你娘都曉得的。”
“我知道,我就是不想娘和清哥兒擔心,爹我們路上走快點吧,爭取早些到家。”雲爹答應一聲,果然將牛趕得快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