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春山空。
客棧的老板娘喜不自勝地對了好幾遍賬本, 樂不可支地打著算盤,美得很,美得很。
亂世之中, 做點小買賣已是不宜, 因前段時間的狄人來犯, 這客棧的生意也是一落千丈,人人都嚇得縮在家中, 或拖家帶口地逃難——
今日好不容易開張, 接待的雖然都是江湖中人,卻十分闊綽, 一個個身板挺直, 儀表堂堂,一眼便知非凡夫俗子,出手也大方,竟將所有房間都住滿了。
同行之中,亦有幾名女客,其中一位大約是大家千金,戴著帷帽,走起路來也是貴族人家的氣派,身邊跟著倆嬤嬤侍奉著;
另一個年輕的女客人,生得是冰雪漂亮, 額間生了粒紅色小痣,聲音脆脆的,同一個銀發小郎君打打鬨鬨、吵吵笑笑,老板娘隻當這是一對小夫妻,江湖少侶。
誰知待安寢時,隊伍中最英俊的那位公子喚了一聲青青, 女客人便即刻拋下銀發小郎君,隨他上了樓。
隻剩下銀發小郎君愁眉苦臉地望關緊的房門。
老板娘在樓下想了半天,對上十遍帳,也沒有想清楚他們的關係。
隻吩咐廚房燒熱水,免得樓上客人事後清洗要用;旁的且不說,那年輕的女客人和英俊公子既然住在同一個房間,看著又舉止親密,如膠似漆,像新婚愛侶……按照往常的規律,一晚上少說也要叫三次水。
做她們這行的,有備無患麼。
誰知老板娘等啊等啊等,始終沒聽到那房間中有什麼動靜。
花又青一進房間,便直直地躺床上,攤做一個“大”字。
傅驚塵將她拽起,要她去洗澡。
確認了。
花又青想,他同先前的師尊、大師姐等人一樣,和清潔咒相比較,更喜歡親力親為地清洗。
挺好的,至少不會做出如小師弟那般連續一個月穿同條內褲的事情。
屏風後有木質澡盆,可以容納一個成人入內清洗,傅驚塵試過水溫後,又教她施了個能暫且隔絕小空間的咒語,要她拿來封住屏風後的這部分。
他則疊床鋪被,嫌棄被褥不乾淨,又疊加了三個清潔咒。
沒有屏蔽聲音,泡在水中的花又青能聽到傅驚塵鋪床疊被的動靜,
沉重的一聲,是把褥子鋪在床板上,輕飄飄如樹葉的聲音,則是在鋪床單……
她閉上眼睛,不知為何,此刻竟覺得有些安心。
傅驚塵離開的這五年,花又青在玄鴞門中,當真悟出了“影單形隻”之感。
金開野對她不錯,但若是她和藍琴之間產生衝突,金開野必定還會站在藍琴那邊;王不留人也好,不過他是個天真爛漫的性格,許多事情都不能講給他聽;有一些相交頗好的師姐妹,都是心思無邪,難以分享更多憂愁,花又青還得將自己的陰暗麵藏起來,免得嚇到她們。
還有那些隔三差五想要請花又青吃飯、送她劍譜、花朵的劍修師兄們,也隻是想和她一同雙修,喜歡她的皮囊,而非“花又青”,想一親芳澤,卻不想了解芳澤;
葉靖鷹對她好,也是有條件的,是暗中和傅驚塵達成了某種交易。倘若知道她血有用,大約真會立刻將她關起來,日日抽血去用。
花又青聽了傅驚塵的話,小心不受傷,隱藏著血液的秘密和異眼的事情——
包括現在,傅驚塵也不知她身懷異眼。
先天就生有異眼的人不多,大師姐掰著手指數過,開天辟地,曆史上記載的例子,十指手指都能數得過來。
距離他們最近的一例還是百年之前,傳聞某個男子自降生起便有異眼,又聰慧,生來便記得前世所有事情;待成年後,他便夜闖皇宮,搶走公主,囚禁在山中,言之鑿鑿,說公主前世是他的妻子,還說他這個異眼,就是前世公主所修煉而成、取下送給他的。
他們前世有緣無份,今生終於再續前緣——
但大家都認為這男子在胡說八道。
公主亦然,所以於黑夜中一刀取了男子的命,逃離下山,被侍衛接回宮中。
後有修仙人士查探那男子屍體,震驚地發覺那男子果真有異眼。
可惜魂魄已冷,異眼亦被公主以刀攪個粉碎,再不能取下了。
這個故事告訴了花又青兩個深刻道理。
一,前世今生的話並不能當真,輪回轉世,不同的環境便成了不同的兩個人;
前生是愛人,轉世後亦可能是死者和犯罪嫌疑人。
二,無論天生還是後天修煉,異眼都是個好東西,能代代相傳,能起死回生,還能取下來隨意給人、或被人隨意取下帶走。
後大師姐還補充一點,告誡她,史書並不可信。
這世界上本沒有傳說,以訛傳訛的人多了,便有了傳說——誰知真相如何?大約也隻有那靜靜被公主親手殺死的男子,才知事情完整原貌。
就像花又青,在真正和傅驚塵相處之前,也隻以為他是那種傳說中可怖、無惡不作的妖魔人物;
長久相守,才知他其實良心未泯。
他對旁人殘忍,對自己也殘忍;如此公平的殘忍,難道還能稱之為殘忍麼?
——打住。
花又青晃晃腦袋,提醒自己不要再多想。
大約熱水澡泡得過於舒服,以至於她大腦也進了水,才會思考這種無聊的事情。
她隻知道,久彆重逢後的傅驚塵令她安心。
一種詭異扭曲的安心。
在傅驚塵眼中,她是唯一的親妹妹,是“自家人”。他絕不會想同她雙修,看她時也不會想要同她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更不會因為她對他笑了一下、就以為“她是不是心悅於我”?
於傅驚塵身上,花又青能久違地找到和師姐師兄們相處的感覺,一言以蔽之——他身上有家的味道。
像娘親,又像父親,還像哥哥;像師兄,像師姐,像山上的狗,像刨墳刨出的師尊骨頭,他就像花又青自小生長到大的清水派,安全,不必設防。
花又青閉上眼,聽到傅驚塵淡淡的聲音:“還活著麼?”
花又青問:“有事?”
傅驚塵站在床邊,不曾靠近半步:“嗯。”
——看嘛,這才是正常兄妹間的對話。
彆說是在洗澡了,就算她現在□□地站在傅驚塵麵前,他也會泰山崩於前猶不改色地問她近期修煉情況幾何、是否有進步,而不會起絲毫旖,旎悱,惻的念頭。
花又青高聲:“馬上就好!”
匆匆忙忙換上衣服,還是她原本穿的那些。
玄鴞門分下來的衣服大多是黑色,她也不例外。黑衣黑裙黑鞋,頭發學其他男修,簡單地挽成一個發髻,綁緊,免得在打鬥時散落,影響視線。
這一身裝扮好後,傅驚塵看著她,微微一愣:“我好好一個妹妹,被玄鴞門養成了弟弟。”
花又青揮拳:“哥哥再講風涼話,小心我和你決一死戰。”
傅驚塵笑,從善如流:“青青氣質非凡,縱使男裝,也風度翩翩。”
花又青說:“這還差不多。”
推開門,穿過走廊去找梁長陽。
途中,傅驚塵又悠悠出口:“不過,為兄有些疑惑——玄鴞門竟還有如此短小的男裝?”
認為身高受到羞辱的花又青,憤怒地跳起來,伸長手臂,用力拍了下傅驚塵束發的簪子。
梁長陽和另外兩個陌生男弟子已經在房間中侯著了,傅驚塵做了引薦,石山,卓木,都是右護法的親傳弟子,如今唯傅驚塵馬首是瞻,算是親信。
今夜,他們活捉到一名傲龍派的弟子。
傲龍派同狄人勾結已久,此次傅驚塵他們滅了這支侵略的隊伍,還是被傲龍派所知曉,石山欲殺人滅口,卻不慎讓其中一個負傷逃跑,隻剩下這一人,已經在拷打中昏迷,不肯說出同伴下落。
五人聚此商議,便是想找出個解決辦法。
送馮昭昭入宮是要緊事,傅驚塵淡聲說已起過卦,下兌上乾,天澤履卦,乃鳳鳴岐山之兆。
花又青似懂非懂,她在卜卦一事上並不用心:“意味著什麼?”
傅驚塵側身看她,解釋:“馮昭昭若進京,有入主東宮之相。”
花又青愣愣。
她忽而有些糊塗了,難道馮昭昭就是未來的薑國皇後馮正熙?那她口中的“青青”舊友……
不對不對。
花又青記得大師姐曾告訴過她的話,水月鏡能製造出幻境,幻境隻是在重演曆史,不會影響到外界。
就像她在第一個幻境中被傅驚塵殺死,現實中的她仍舊是活著的;而且重開一次,幻境中的傅驚塵仍舊不會記得她——
可大師姐又沒有用過水月鏡,這些都是他們在簡單幾次實驗上的猜測。